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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聶小倩望了他一眼,又道:「民兒,告訴娘,你為什麼一定要明天走,而不即刻啟程,是想去看看你怡姨、容叔?」

  朱漢民搖頭說道:「不,娘,孩兒不想去,去了對他幾位也不好,孩兒只是想再去看看妹妹,再與她見上一面,告訴她一聲。」

  聶小倩心中一酸,熱淚險些奪眶,強笑說道:「你打算今夜去?」

  朱漢民有點黯然,點點頭道:「是的,娘,今夜……」

  ***

  天上月圓,人間月半。

  正月十五俗稱燈節,又稱元宵,這一天,北京城各處的熱鬧,那是自不待言,瞧吧,到處是燈山、人海,萬頭攢動。

  今夜,天上微微有些雲,一輪皓月,在那淡淡的雲層中,露出了半個,因之,月色皎潔,而冷輝有些黯淡。

  實際上,今夜各處誇奇鬥彩的上元燈,其光亮,掩過了夜空的皓月與那閃爍的群星。

  但,在那玉泉山上,黯淡的月色,卻仍保持著本來。

  在那玉泉山的最高處,那玉泉塔旁的一塊大青石上,衣袂飄飄,輕盈若仙地卓立著一位風華絕代,清麗若仙的白衣少女。

  這少女,美得清奇,美得聖潔,美得不帶人間一絲煙火氣,直如那來自廣寒宮中的人兒。

  只可惜,她那一雙遠山般黛眉,鎖著一般輕愁、幽怨,讓人看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

  她,竟是和親王陵墓中那位女鬼!

  玉骨冰肌,自清涼無汗,那露在清冷銀輝下的肌膚,隱隱地透射著一種惑人的光采。

  如此天生麗質,雖鬼亦仙。

  那一雙籠罩著薄霧的迷濛美目,癡癡地遠眺著北京城中的燈山人海,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只聽一縷滿含幽怨悽楚,令人聞之心酸淚落,盪氣迴腸的清音,起自她那精巧含香的檀口,劃破夜空及五泉山上的寧靜,裊裊直上,隨夜風送出老遠,那低低的吟哦,是: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遊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月滿今宵霽色澄,深沉簾幕管弦清。誇豪鬥彩連仙館,墮翠遺珠滿帝城。一派笑聲和鼓吹,長街燈火樂升平,歸來禁漏餘三四,窗上梅花瘦影橫。」

  「玉漏銅壺且莫催,鐵關金鎖徹明開。誰家見月能閒坐,何處聞燈不看來。」

  吟聲至此微頓,接著一聲低嘆:「唯有我……」

  接下去又是一聲滿含幽怨、淒惋的輕嘆,然而,嘆聲甫起,她神情忽震,微風過處,那一個無限美好的雪白人影,頓時消失於無形。

  剎時間,這玉泉山的最高處,又是空蕩、寂靜的一片,不,那裊裊吟聲及輕嘆似仍飄蕩在夜空。

  人影似電,匹練劃空,適才那白衣少女站立處,那玉泉塔旁的大青石上,如飛射落一條雪白人影,那是個俊美、飄逸、脫拔的白衣書生,是朱漢民。

  想必,他是聽到了吟聲趕了來的。

  你不見他正迎風卓立,竭盡目力四下搜尋?

  忽地,他高挑劍眉,身形再次騰起,天馬行空一般,往金山口方向射去,轉眼間,他射落在和親王弘晝那巨大的陵園之內,那陵園,如今也空蕩寂靜,靜靜的浸沉在月色下。

  只是,藉著那清冷銀輝,陵園中的一草一木,清晰可見,那牌坊、那墓碑、那巨塚……朱漢民面對巨塚,雙目一眨不眨,臉上的神色極其複雜,複雜得令人難以言喻,突然他喃喃說道:「妹妹,我知道,我沒有辦法看見你,更沒有辦法找到你,可是,妹妹,我今夜非見你不可,因為我要走了,明天一早我便要離開北京,回到江南,這一別,又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見面,所以我特來向妹妹辭行……」

  他自說自話,這巨大的陵園之中,仍是空蕩寂靜的一片,不見第二個人影,不聞第二個語聲。

  朱漢民神色一淒,喃喃又道:「妹妹,正月十五,燈明月圓,人也該團圓,我兄妹稚齡分離,一晃十多年,再相逢已是陰陽相隔,人鬼殊異,團圓固不可能,而陰間清冷,寂寞也在所難免,妹妹,我瞭解你的心情,你的感觸,可是,妹妹,我這是來向你辭行的,我要在離開北京前見你一面,你我雖非同父所生,但卻是,一母同胞,手足之情,非同一般,也是你寫信叫我來的,我千里迢迢的來了,可是至今只見過妹妹你一面,那種見面,有形同無。十多年離散,兄妹倆沒有那悲喜交集的相擁執手,淚眼相望,便連一句歡談不可得,如今,我要走了,妹妹,這一別不知多久,再相逢也難卜年月,你何忍哥哥我心碎腸斷,悲痛黯然而去,妹妹,哥哥求你,讓膏哥再見你一面……」

  四野無聲,陵園空寂,朱漢民自己已是悲不自勝,傷心熱淚滿面,哽咽顫聲又一句:「妹妹,哥哥我這裏給你跪下了……」

  說著,他當真身形一矮,便要向著巨塚跪下。

  突然,陰風拂動,一縷幽幽輕嘆起自巨塚之後,緊接著,由那巨塚之後裊裊升起一片淡白薄霧。

  薄霧,隨即籠罩了整個巨塚,也瀰漫了半個陵園,漸漸地,那薄霧之中,那巨塚之上,現出個無限美好的雪白身影,一個只見身軀不見烏雲粉首的身影。

  便是那身軀,也似虛無飄渺,隱隱約約。

  同時,一個甜美悅耳但滿含悽楚哀怨的輕呼,不知起自何處,只知飄蕩於夜空四野。

  「哥哥……」

  朱漢民先是怔住了,入耳這聲輕喚,這才神情猛震,機伶一顫,淚如泉湧,嘶呼一聲:「妹妹。」便要撲前。

  驀地裏,那不知起自何處的話聲又起:「哥哥,陰陽相隔,人鬼殊異。我陰氣薄弱,哥哥陽氣過剛,快別近我,否則我要躲了!」

  朱漢民一驚停步,淚眼模糊,悲聲說道:「妹妹,難道你當真……」

  那虛無飄渺的話聲說道:「什麼當真?兩次見面,三次顯現,難道哥哥還看不出麼!死無所謂,為鬼,也沒有什麼可悲傷的,在這九泉之下我能時常的見到爹娘,反而比活著還好,倒是哥哥你孤孤單單地一個人……」

  朱漢民心酸熱淚泉湧,道:「妹妹,哥哥如今有哥哥的爹娘,同時也一個人飄蕩慣了,倒沒什麼,只是妹妹你一個人住在這清冷地方,令哥哥心痛難捨……」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別為我擔心,我很好,不聽我說麼,我時常可以見到爹跟娘?跟他二位老人家在一起的時候,我一點也不寂寞,不害怕……」

  朱漢民道:「妹妹,你當真常跟他二位老人家見面?」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當然是真的,難道我還會騙哥哥?」

  朱漢民心中一酸,道:「妹妹,他二位老人家近來安好?」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爹跟娘都安好,一如生前,只是,他二位老多了!」

  朱漢民悲笑說道:「咱們兄妹倆都已長大成人,二位老人家焉能不老?」

  「說得是,哥哥!」那虛無飄渺話聲道:「歲月不饒人,人有生老病死,便是鬼也難免,對了,哥哥,爹叫我告訴你,皇上陽壽未終,要你別壞了他老人家一世忠名,讓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不安,死後再添罪孽。」

  朱漢民一震說道:「妹妹,他老人家知道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好糊塗,如今他老人家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朱漢民揚了揚眉,道:「妹妹,我知道,我不敢壞他老人家一世英名,更不敢讓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不安,為老人家身後再添罪孽,我是站在我的立場要對付弘曆……」

  那虛無飄渺話聲截口說道:「這個我知道,可是爹讓我告訴哥哥,弘曆陽壽未終,自有百靈庇護,任何人傷不了他!」

  朱漢民沉默了一下,道:「那麼,妹妹,什麼時候……」

  那虛無飄渺話聲說道:「哥哥,那是天機,爹沒敢說,我也沒敢問!」

  朱漢民軒了軒眉,道:「妹妹,不談這些了,我要請妹妹代我稟知娘,是我糊塗該死不孝,如今我已明白了,已經……」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娘早知道了,哥哥該知道,娘是永遠不會怪咱們的,那天哥哥跪在她老人家面前改了口,她老人家既高興又傷心,哭了好久,還是爹好勸歹勸……」

  朱漢民心中猛又一酸,熱淚再湧,悲聲說道:「恨只恨陰陽相隔,便是骨肉之親也難見面……」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哥哥,別這樣,哥哥在夏叔及聶阿姨的教養之下,不但長大成人,人才出眾,而且在武林之中有了非常成就,不讓夏叔叔當年,她老人家已很感安慰了!」

  朱漢民忍淚點頭,道:「我知道,妹妹,可是我能見妹妹,他二位老人家為什麼不能讓我見一面?難道說他二位老人家……」

  「哥哥!」那虛無飄渺話聲道:「他二位老人家又何嘗不想讓哥哥見見,只是哥哥,他二位老人家跟我不同,爹是神力威侯,娘是誥命一品的夫人,都已成神,目下便要往南海赴任,是不能輕易就顯靈的……」

  朱漢民聞言一喜,道:「真的,妹妹?」

  那虛無飄渺話聲說道:「這種大事,事關爹娘,我怎會騙哥哥?」

  朱漢民道:「那麼,妹妹,二位老人家的任所是南海什麼地方?」

  那虛無飄渺話聲沉吟了一下,始道:「哥哥,這也是天機,連爹娘都不敢說。」

  朱漢民禁不住一陣失望,良久又道:「妹妹,你知道不?我已經要弘曆以王禮改葬二位老人家了,並且弘曆也赦免妹妹了。」

  那虛無飄渺話聲道:「爹娘跟我都知道了,謝謝哥哥!」

  朱漢民道:「對二位老人家跟妹妹,那都是我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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