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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紀澤率領阿步多一直送出大門外,眼看著那位龍大人上馬縱騎而去,身形突起劇顫,老臉上跟著浮現一片難以言喻的神色,半晌方始回過頭來,向著阿步多道:「阿步多,跟我到大廳裏去,我有話要問你。」

  未等阿步多應聲,便轉身進了門。

  阿步多一路心中忐忑地跟在紀澤身後進了大廳。

  紀澤居中坐定,阿步多已低著頭站在面前。

  沉默了片刻之後,紀澤激動地顫聲說道:「阿步多,真的憶卿來了?」

  阿步多不敢再瞞,也無法再瞞,只得點頭說道:「稟大人,是小侯爺來了!」

  紀澤身形一陣暈顫,道:「這麼說,前日貝勒府要拿的,及如今和相調派大內侍衛要拿的叛逆就是他了?」

  阿步多點了點頭,紀澤雙目一睜,突然一拍坐椅扶手:「混帳的東西,你好大的膽子,為什麼不早稟報我知?」

  阿步多身形一震,頭垂得更低:「稟大人,這是小侯爺的意思,小侯爺他本來是要來給大人與大人請安的,可是因為大內侍衛追的很緊,他沒敢來,他也不願替大人惹麻煩,卑職不敢不聽!」

  紀澤默然不語,半晌,突又顫聲問道:「阿步多,告訴我,他好麼?長得什麼模樣?更俊了吧?」

  阿步多遂一五一十地據實稟報了一遍。

  聽畢,紀澤身形顫抖得更厲害,老淚湧流,緩緩垂下頭去,不知是喜是悲,有頃,才抬頭喃喃地說道:「這孩子,既然來了,就該過來讓我看看,一轉眼間十多年了,你知道我們老夫婦倆是多麼的掛念啊!」

  「大人!」阿步多怯怯道:「您別怪小侯爺,小侯爺以為身受您跟丈人的大恩未報,他不能再連累您二位,要不然他早來了!」

  紀澤搖頭說道:「說什麼大恩,要談一個恩字,威侯在日對我那等恩厚,我就是一輩子也報答不完哪,阿步多,你知道他現在住在哪兒?」

  阿步多道:「小侯爺原住在南城悅來客棧,不過,如今恐怕已不在那兒了,大內侍衛四出追索,他該早搬往別處了。」

  紀澤點了點頭道:「你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

  阿步多道:「稟大人,小侯爺是大年初一來的!」

  紀澤為之一怔,道:「你知道他是幹什麼來的?」

  阿步多遲疑了一下,低著頭道:「稟大人,小侯爺是來找霞姑娘的!」

  紀澤忙道:「你告訴他小霞寄養在清苑一個民家麼?」

  阿步多囁嚅說道:「稟大人,霞姑娘已經不在那家民家中了,不知怎地卻落在了一家親王府……」

  「胡說!」紀澤大驚失色,霍然站起,道:「這,這是誰說的?」

  阿步多道:「稟大人,小侯爺說的,小侯爺在江南曾接到霞姑娘由那家親王府託人帶出的一封信,而且卑職也已到清苑去過了,那民家老夫婦早死了,居處成了一堆廢墟。」

  紀澤「啊」地一聲驚呼,砰然坐了下去,臉色煞白,身形抖個不住,一句話不說。

  阿步多大驚,慌忙閃身而前,剛喊了一聲:「大人……」

  紀澤嘴唇抖了幾抖,終於說出了:「我不要緊,阿步多,快說,是哪家親王府?」

  阿步多神情一鬆,忙道:「稟大人,卑職也不知道,霞姑娘信上沒說,小侯爺逗留北京就是為了查明此事,不知如今小侯爺查出來下沒有!」

  紀澤喃喃說道:「蒼天保佑,威侯赤膽忠心,英雄一生,卻落個不白之冤,含恨歸天,下場悲慘,人神共憤,倘若再讓他的後人受苦,那我夫婦……」

  阿步多安慰地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蒼天不會沒眼,您不必……」

  紀澤點頭嘆道:「但願如此,但願如此……」

  忽地坐直身形,道:「阿步多,千萬記住,這兩件事千萬不能讓夫人知道,這多年來她思念憶卿跟小霞,身子已經夠壞了,假如再讓她知道了這兩件事,我只怕……」搖頭一嘆,住口不言。

  阿步多忙道:「大人放心,卑職省得!」

  沉默了一會,紀澤又抬頭說道:「阿步多,你知道,如今禍事已經臨頭,有人進和相府密告當年之事,明天他們就來破墓開棺驗骨了,本來他們拿不到證據,我便不怕他們敢奈何我,如今不行了,棺中那兩具兒骨,都是臨時找來的,明天一驗之下,我便難逃問罪,我死不足惜,自從當年傅侯遇害之後,我早就不想活了,如今樂得追隨傅侯而去,恨只恨我連累了夫人,不過結髮夫妻,義共生死,那也無法避免,可是我不能連累你們,你可帶著護衛們今夜動身出府,先找找憶卿,告訴他沒事速離北京,然後你們各奔前程去吧,你忠心耿耿,任勞任怨,不避艱險跟我這多年,如今我也沒什麼可酬謝你的,傾府中之所有,你們想要什麼就拿什麼吧……」

  阿步多猛然抬頭,激動地道:「稟大人,卑職斗膽,卑職此生絕不離開大人身邊半步,您請收回成命!」

  紀澤變色叱道:「阿步多,你敢不聽我的話!」

  阿步多一臉堅決,毅然說道:「卑職不敢,但卑職身受大人知遇厚恩,豈肯做那安時護衛,危時路人的冷血畏死小人,當護衛講究的是赤膽忠心,矢志不貳,能盡節,能殉主……」

  紀澤霍地站起,厲聲叱道:「阿步多……」

  阿步多砰然一聲跪倒於地道:「大人,阿步多追隨大人左右半生,生是大人之人,死是大人之鬼,此生絕不活著出府,倘若大人決意遣走阿步多,阿步多此刻就自絕在大人面前!」

  紀澤身形暴顫,老眼湧淚,跺腳嘆道:「你一身好武藝,江湖何處不可去,為什麼偏偏要陪著我死呢,你這是替我多添罪孽……」

  阿步多道:「大人為朋友死,卑職為恩主死,這是古往今來的一個『義』字,義主豈可無義僕,倘若人人畏死忘義……」

  「好,好,好!」紀澤含淚擺手說道:「不說了,不說了,起來,起來!」

  阿步多大喜,恭恭敬敬地叩了一個頭:「謝大人成全!」這才站了起來。

  紀澤皺眉說道:「你不願走可以,只是府中護衛多半牽涉當年事,不能不有所處置,而憶卿那兒也不能不去招呼一聲!」

  阿步多應聲說道:「稟大人,卑職這就先找小侯爺去!」一躬身,轉身欲去。

  紀澤突然喝道:「阿步多,回來!」

  阿步多轉身哈腰,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紀澤道:「憶卿他一身武藝怎麼樣?」

  阿步多未加思索,立即說道:「稟大人,卑職直說一句,小侯爺碧血丹心雪衣玉龍武林第一,便是傾京畿鐵騎也難奈何得了他。」

  紀澤神情一鬆,忽轉出奇平靜,道:「那我就放心了,你不必去了……」

  阿步多呆了一呆,詫聲說道:「大人……」

  紀澤擺手說道:「你不必多問,我說不必去了,就不必去了!」

  阿步多道:「卑職明白大人的心意,大人捍衛京畿,身為重臣,是怕小侯爺知道了大人大禍降臨,處境危急之後……」

  紀澤點頭一嘆道:「你說得不錯,憶卿要是知道此事之後,他怕不會鬧翻了大內禁宮?我身為人臣者,有虧職守,愧對朝廷,一旦事發,那罪有應得,可是我不能為朝廷帶來災禍,那樣我會成為一個不忠不孝之人!」

  阿步多道:「可是,大人,小侯爺遲早總會知道的!」

  紀澤身形一陣輕顫,道:「那是以後的事,我會留封信告訴他,要他不可胡來,他既然視我為大恩就不得不為我想想!」

  阿步多門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地還是忍住了。

  紀澤擺手說道:「阿步多,你也是滿旗之人,對主,那是私,對朝廷,那是公,公私要分明,假如你赤膽忠心,既該為朝廷著想,也該為我著想,我不多說了,你去告訴他們一聲,願意留下的就留下,願意走的要他們趁早走吧!」

  阿步多遲疑了一下,應了一聲,施禮退去。

  望著阿步多出廳後,紀澤呆立了半晌,臉上突然浮現一片黯然之色,但倏地,他雙眉一挑,也大步出了廳。

  走出了大廳,他沒有往別處去,逕自走向他那靠辦公處的書房,這裏是機要重地,別人是不准走近的。

  不瞧,書房門口還站著兩名挎刀的旗勇。

  進了書房,紀澤隨手關上了門,伏案疾書,須臾寫就兩封信,然後他在抽屜裏拿出一個小白玉瓶,臉上的神色難以言喻,撥開瓶塞,就要就唇……

  可是,倏地,他又放了下來,喃喃說道:「糊塗,我豈可落個畏罪自殺之名,那該更是大大地不忠不孝了……」

  說著,又塞好瓶塞,把那小白玉瓶放了回去,並隨手焚毀了兩封信中的一封,袖起那另一封,離開了書房。

  這就是「忠」,令人難以下判的「忠」,雖然一旦證實,他仍難免落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名,可是他仍不願自己死,而情願死在那大清皇律之下。

  與此同時,阿步多一個人正坐在他那領班房中,也在大大地作難發愁,他明白,明天驗骨之後,當年事必被揭穿,提督大人絕難倖免,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對他恩重如山似海的提督大人坐罪,身家毀於一旦,而不去向朱漢民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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