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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遲疑了一下,抬眼說道:「你知道,秀姑,大爺也明白,我是個外鄉人……」

  大姑娘道:「我知道你是外鄉人,半年前一個人到了這兒,沒家沒親沒朋友,就連鋪蓋都沒有……」

  他道:「是的,秀姑,我是在別處沒辦法,才到了這兒,我打算在這兒長住,也打算學著做個漁人,打漁過一輩子……」

  大姑娘道:「沒人不讓你在這兒住,你最好住在這兒一輩子!」

  他道:「這是你跟大爺的好意,別人不同,別人不這麼想,打從我剛到這兒來,一直到如今,這東西兩村的人是拿什麼眼光看我的,你不是不知道……」

  大姑娘柳眉一豎,道:「我知道,他們都是……」

  他搖一搖頭,道:「秀姑,這怪不得人家,不說這兒,每一個地方都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歡迎外來人的,誰都怕外人打擾他們已久的寧靜,都怕……」

  大姑娘道:「我就不怕。」

  他微微一笑道:「那是你,其實,你可怕過誰來?天不怕,地……」

  大姑娘紅了嬌靨跺了腳,道:「你敢再說!」

  他笑了,施即斂去笑容,搖頭說道:「秀姑,說正經的,大爺在這兒住了不少年了,跟他們就像一家人一樣,可是自從我到這兒,承蒙大爺多方照顧,到你家去了兩次之後,大爺的朋友沒了,也沒人再跟大爺來往了,甚至於把大爺也當成了外來的陌生人,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大姑娘道:「我知道,我怎不知道,可是爹跟我沒一樣在乎……」

  他微微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秀姑,你跟大爺都不會在乎,可是我不能不在乎,我到這兒來是來找地方住,找飯吃的,並不是來惹事生非給人添麻煩的……」

  大姑娘截口說道:「你給誰添……算了,不跟你說了,跟你這個人怎麼說都說不上個結果來的,你只說一句,你去不去?」

  他道:「秀姑,你聽我說……」

  大姑娘抬手捂上了耳朵,道:「我不聽,你說,你去是不去!」

  他道:「秀姑,你平心靜氣聽……」

  大姑娘突然放下了手,往前逼了一步,大聲說道:「說,說,你就知道說,爹上山打著了東西,好意要我來叫你,我把菜做好了,酒也燙好了,這才換件乾淨衣裳跑來找你,到了這兒又怕被這些死人瞧見,躲在柳樹後等你老半天,等他們走遠了才敢出來,結果你……你,不去算了,稀罕,我這就回去把茶倒了,把酒潑了,沒膽,沒膽,你像個大男人家麼?連我這姑娘都不如,這回你要是不去,往後你永遠別踩我家的門兒!」

  她那本來紅潤的嬌靨白了,說完了話,扭頭就跑,飛一般地往東去了,那條大辮子,在她背後跳動得好厲害。

  他呆住了,一直到她跑沒了影兒,他才定過了神。

  他搖頭苦笑,喃喃一句:「秀姑,你的好意我懂,可是你那裏知道我……」

  倏地住口不言,餘話變成了輕輕一嘆,嘆聲中,他緩緩轉過了身,背著網,提著簍,又往西去了。

  往西走了有百丈,有一片不太大的樹林子,他就走進了那片樹林子。

  這地方,距東邊那片漁村也有百丈之遙,等於是那片漁村外的一個地方,它不屬於那片漁村。

  在這片樹林子,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座落著一座小茅屋,一明兩暗,看上去是剛蓋不久,仔細看,這座小茅屋蓋好還不到一年。

  小茅屋外有一圍沒有門的竹籬,竹籬裏種著一些鮮花,長得卻挺好,這時候花圃裏停著幾隻鳥雀,一見他走近,驚慌地撲動翅膀全飛了。

  他像是沒看見,輕皺著一雙眉峰,把漁網往竹籬上一搭,提著簍子進了竹籬,推開了兩扇沒上鎖的柴房,他進了茅屋。

  茅屋這明的一間,談不上什麼擺設,只有一張破桌子跟兩條破板凳,還有破桌子上放著一盞油燈。除此,四壁空空,什麼也沒有。

  他向右邊那擺著鍋碗瓢勺的一間望了一眼,然後把簍子往地上一放,扭頭進了左邊那一間。

  兩間屋是既沒門也沒簾,一眼可以看到底,很明顯的,右邊那間是廚房,左邊那間是睡覺的地方。

  這間「臥室」說來可憐,木頭釘的架子,上面放著一張門板,這就是床,床上有一床褥子,一床被子,一個枕頭,不,該說是個小包袱,除了這,就再也看不見別的了。

  不,床頭還有條板凳,板凳頭上也放著一盞油燈。

  不差,他一個人擁有兩盞燈。

  也許是打了半天的魚,人累了,他進屋就往他那床上一躺,雙手往胸前一放,直望著屋頂出神。

  屋頂是茅草,還有屋樑,有什麼好看的?暮色低垂,天黑了,茅屋裏更黑,他又能看見什麼?

  突然,他翻了個身,點起了那盞油燈,燈光微弱,但在他這間斗室裏,也算挺亮的了。

  點上燈後,他右手探入了懷中,當他那隻右手從懷裏袖出來的時候,他手裏多了件東西。

  那是一張紙,不,是一張素箋,那本來雪白的素箋,也許是時候過久,再不就是被他的汗漬的顏色都變黃了。

  他沒在意這些,緩緩攤開了那張素箋……

  素箋上,寫著一行行的字跡,字跡娟秀,顯然是出自女子手筆,映著燈光細看,那赫然是一闋詞: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

  ——這是李清照的「一剪梅」。

  一個打漁的人何來此物?

  李清照這闋詞兒,是在她夫婿趙明誠一次遠出,她寂寞深閨時,泫然在錦帕上作的,詞中備道相思之苦,如今這位打漁的他,也懷著這麼一張上寫「一剪梅」的素箋,莫非他也在被某位多情的人兒思念著?

  突然,他笑了,那笑,聽來冰冷,而且怕人。

  旋即,笑聲沒了,他一雙眉峰皺得更深,那雙眼之中流露著的,太多、太多,令人難以言喻,難以意會。

  不過,有一點不難明白,那是黯然、腸斷、魂銷。

  他緩緩地把那紙素箋挪離眼前,手,拿著素箋的那隻手,緩緩地又落回了胸前,他陷入了深思,想,想,呆呆地,癡癡地,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除了他自己……

  驀地一聲:「燕大哥……」

  是一聲焦急而驚慌的嬌呼。

  他一怔神!

  緊接著又是一聲,一聲連一聲,而且越來越近。

  他慌忙摺好素箋藏入懷中,一躍下床,快步行了出去,他出了茅屋,來人已進竹籬,是大姑娘,她那雙美目有點紅,嬌靨上滿是焦急驚慌之色,一見他出來,她立即停了步。

  他倏然強笑:「是你,秀姑,什麼事這麼匆忙?」

  她定了神,嬌靨上的焦急驚慌色全沒了影兒,冷冷說道:「爹不知道是怎麼了,突然暈倒了,我想請你去看看,不知道你願不願去……」

  他一怔,忙道:「怎麼,大爺暈倒了?」

  大姑娘微一點頭,道:「是的,就是剛才喝著酒突然暈過去了……」

  他略一沉吟,道:「走,秀姑,我跟你去看看!」回身帶上了門,邁步走了過去。

  大姑娘冷冷地望著他道:「這時候你就不怕了麼?」

  他眉峰一皺,道:「秀姑,你怎麼……我不能見危不救,快走吧!」

  大姑娘二話沒說,天知道她是不是真鎮定,是不是真冷漠,她轉身走出了竹籬,腳下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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