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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那位師爺微一搖頭:「我看不出來。」

  燕翎淡然一笑道:「九門提督衙門不算太大,今兒晚上我見得這些人,架子可都不小,氣勢逼得人透不過氣來,等我見著你們那位提督大人之後,當面要好好兒問問他。」

  儘管那位師爺是根回了鍋的油條,可是這當兒也摸不透燕翎到底是個幹什麼的,別的他可以不懂,「不是猛龍不過江」,這句話他懂,內城裏這些人物大部分都是有來頭,這兒是九門提督衙門,要是沒壓得住這個衙門頭兒的把握,跑到這兒來鬧事,不是瘋子就是活得不耐煩了!

  跟前這位像瘋子!不像!像活得不耐煩了!也不像。

  那麼一句話,這是位有來頭兒、有把握壓得住九門提督這個衙門頭兒。就憑這,還有什麼說的!

  那位師爺降了尊,紆了貴,登,登,登,從石階上走了下來,一直到了燕翎面前,臉上堆起了笑,手也拱起來了:「您誤會了,九門提督這個衙門您是知道的,京畿重地,責任重大,我們不得不慎重,您千萬多包涵,我,柴進齋,恭掌文牘,還沒請教,您那個府裏的,貴姓,怎麼稱呼。」

  燕翎笑了,很輕淡的笑,笑得太那個,會讓這位柴師爺受不了,他從懷裏取出了那方玉佩,托在掌心裏:「我是這兒來的,柴師爺不知道認得這個不?」

  柴師爺怔了一怔:「這是……」

  他眼神兒不怎麼好,只有往前湊了湊,這一湊,他看清楚了,馬上瞪大了兩眼:「原來您是『雍郡王府』的大爺,該死,該死,我有眼無珠,我們有眼無珠,您裏邊兒請,您裏邊兒請。」

  他這裏躬身哈腰往裏讓,那位武官那兒混身冒冷汗:心想這下別說報復出氣了,能保住這顆吃飯的傢伙,就算不錯。

  燕翎他翻手收起了那方玉佩,目光掃了名武官一下,道:「柴師爺往後告訴他們一聲,別以為往這個衙門口一站就不得了了,內城裏隨便找個府邸,不比這個衙門小,這是碰上我,要是換個人,今兒晚上這齣戲就熱鬧了。」

  「是,是,是。」柴師爺連聲唯唯,只有應「是」的份兒:「您放心,我一定交下去嚴辦,這還得了,長眼睛幹什麼的混帳透了,您裏邊兒請,您裏邊兒請!」

  燕翎腳下卻還不動,道:「嚴辦不必,申誡一頓也就夠了。」

  「是,是,是,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柴師爺這邊兒陰笑,轉過臉去就另是一個樣兒,橫鼻大豎眼剛聲叱道:「混帳東西,還不給我一邊兒閃閃!」

  那名武官聽話得很,忙哈腰低頭而退,他心裏不但沒怨恨,反而暗吁一口氣,因為他知道,吃飯的傢伙這算保住了。燕翎腳下動了,背著手邁步,踏上了石階,柴師爺哈著腰在邊兒上陪著,似乎唯恐不周。

  要說「雍郡王府」來個人,到「九門提督」衙門這麼神氣,那是東吳大將──賈化(假話),只因為誰都知道,這位皇四子胤禎結交的都是朝廷大員,又有大學士、武官總督,是個官兒都比「九門提督」大,而且很明顯的,有朝一日登九五,這位皇四子比誰的希望都大,尤其來的這位身懷「雍郡王府」的玉佩,當然是雍郡王的心腹之流,就憑這,誰敢得罪,誰不巴結。

  同樣的皇子,換個別位試試看。翻明他燕翎者,他是看準了這一點,因之要多神氣就有多神氣,要多威風也就有多威風。

  進了「九門提督」衙門,柴師爺直往後讓客,硬是內院的小客廳。

  論地方,小客廳要比前頭的大廳小得多,可是大客廳是接待普通一般客人的地方,小客廳則不然,是接待比較親暱、比較近的貴賓的地方,地方小,有什麼不願讓別人聽見的悄悄話,盡可以椅扶手靠椅扶手,交頭接耳密談。

  進了小客廳,柴師爺硬把燕翎讓到上座,自己在下首敬陪,獻過了茶,支走了下人,柴師爺笑容上了臉,探身,低聲說了話:「這時候我們大人不在衙門裏,您有什麼事兒讓我效勞。」

  燕翎道:「柴老別這麼客氣,您是『九門提督』衙門裏的第二位,咱們提督大人的左右手,有道是:『強賓不壓主……』」

  柴師爺忙接了話:「您這麼說就見外了,您是知道的,我們大人完全是雍王爺一手提拔起來的,等於是雍王爺門裏的人,我託個大高攀,咱們倆也就跟自己兄弟一樣,一家人還分什麼賓主,有什麼事兒,老弟你儘管吩咐就是。」

  聽聽,人家多熟絡,多近!

  這位「九門提督」是雍郡王一手提拔起來的,這燕翎可不知道,不過從「九門提督」拿人,跟雍郡王的一方玉佩的信物這兩件事上,燕翎他可也猜著了八分。

  「既是柴老這麼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柴老可知道季浩天這個人。」

  「噢,那個想造反的秀才,茅坑裏的石頭,真是又臭又硬,讀過幾年書,自以為了不得了,後生小子,懂什麼,不知天高地厚,活得不耐煩了,怎麼,老弟,是不是要……」

  柴師爺話說到這兒,伸手一比,作切物狀!這誰都懂,燕翎搖了頭!

  「柴老誤會了,我奉王爺之命,特來提人,不知道是不是要稟明大人一聲……」

  「怎麼,王爺要提人,唉,王爺要提人那用稟明大人,老哥哥我就可以把人交給老弟你,你等等,來人。」柴師爺扯著喉嚨喊了那麼一聲。

  急促步履聲由遠而近,迅來個人,就是剛才倒茶的那個。

  柴師爺馬上吩咐下去:「告訴他們一聲,把季浩天帶到這兒來。」

  倒茶的那個恭應一聲走了,柴師爺堆著一臉笑陪燕翎聊了起來,東拉西扯,無非是想套近乎,不求眼前,也求個他日!

  燕翎何許人,兩句話聽得柴師爺心花怒放,躬身哈腰,連連道謝,瞧模樣簡直恨不得爬下地磕頭。正聊著,步履聲又傳了過來,這回雜亂,一聽就知道來了兩三個。步履聲到了門口,恭謹的話聲傳了進來:「稟師爺,犯人帶到。」

  柴師爺轉過臉去就是一聲:「讓他進來。」

  人進來了,由兩個黑衣壯漢押著。犯人是犯人,可是一無腳鐐,二無手銬。

  燕翎抬眼看,典型的美書生,俊秀才,頎長的身材,人挺白淨,挺俊朗,一襲藍緞子長袍,長短寬窄都合身,站在眼前真跟臨風的玉樹似的。藍緞子長袍髒是髒,可是無礙俊朗,也掩不住那不二的氣度。

  燕翎可謂閱人良多,此刻也不禁暗暗點頭,這位要是跟雪卿站在一塊兒,真是天造的一雙,地設的一對兒。就憑這,不用問,準是季浩天!

  燕翎收回目光站了起來,衝柴師爺一抱拳:「柴老,我不便多留,告辭,容來日再來拜望。」

  柴師爺忙站起:「好說,沒事兒常來坐,咱們哥兒倆一見投緣,下回早點兒來,老哥哥我弄點好酒,幾樣子菜,咱們聊聊。」

  「好極了,一定叨擾。」燕翎這邊說完話,轉望向季浩天擺了手:「請。」

  燕翎打量了季浩天一會兒,季浩天到如今還在打量燕翎,他一向頗自負,可是這當兒,他卻自慚形穢。燕翎這聲「請」聽得他一怔:「這是幹什麼,上那兒去。」

  「地幽冥府枉死城,閣下敢不敢走一趟?」燕翎笑笑,來了這麼一句。

  柴師爺微微一怔,跟著也笑了。

  季浩天揚了眉:「別說書生百無一用,頭顱擲處也碧血斑斑。」

  話落,轉身行了出去,燕翎為之動容。

  柴師爺為之色變:「大膽……」

  燕翎拾手攔住了柴師爺,邁步跟了出去。柴師爺急忙也跟出去客廳。

  季浩天站在門口,目光炯炯,直逼燕翎:「往那兒走?」

  燕翎道:「出大門,知道路麼?」

  季浩天沒說話,扭頭走了。

  柴師爺送出了大門,對燕翎是客氣得近乎恭謹,熟絡得近乎肉麻。

  燕翎讓他留步,他一直送到石階下。

  燕翎讓季浩天上車,季浩天上車猛一怔,霍地扭過頭來,要說話。

  燕翎衝他笑笑:「閣下,有什麼話路上說。」

  他沒再理季浩天,跳上車轅抖韁揮了鞭。

  馬車馳離了「九門提督」衙門,燕翎聽見後頭車裏嘀嘀咕咕的,沒一會兒,季浩天探出了頭:「閣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容易。」燕翎道:「那就什麼都別說。」

  「不,我……」

  一衝刺,季浩天跟雪卿雙雙跌回了座上。

  燕翎又說了話:「應該摔不著兩位,請安心靜坐,等出了城再說話不遲。」

  季浩天跟雪卿很聽話,果然沒再動。

  馬車馳行如飛,沒多大工夫已到了城門口,這時候城門早關了,可是憑燕翎的身分不怕叫不開城門,出不了城。

  城門在悶雷般隆隆之聲中開了,燕翎揮起一鞭,趕著馬車出了城,離城里許,燕翎把馬車靠路旁停下,道:「兩位現在有什麼話,請只管說吧。」

  季浩天、雪卿雙雙探出了頭,季浩天激動地道:「閣下,請原諒我的無知……」

  燕翎道:「足下並沒有對我怎麼樣,處在那種情形下,換了我是足下,我也會跟閣下一樣。」

  雪卿道:「白爺,我們感激……」

  燕翎道:「姑娘用下著客氣,我是以漢族世胄、先朝遺民救他,對我漢族世胄、先朝遺民來說,這是應該的。」

  雪卿瞪大了美目:「漢族世胄、先朝遺民,白爺您……」

  燕翎道:「姑娘別問那麼多,我只能告訴兩位一點,我不姓白,下叫白玉樓,我姓燕,叫燕翎……」

  雪卿叫道:「怎麼說,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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