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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似是掌柜,几个大步,走上前来打量了朱昶几眼,皱着眉头,道:"你是山里人?"朱昶那身装束,十折不扣是个乡村小子。

  "你别管我是山里人,山外人,吃喝付帐,难道还不成?""你别家走走,怎样?"

  "不行,我今天在这里吃定了!"

  中年人一瞪眼,吆喝道:"小残废,这里不许你撒野!"这一来,店里的客人全被惊动了,全涌到门口看究竟,一见朱昶的容貌,齐齐变颜变色,似憎恶,又似怜悯。

  朱昶咬牙道:"你叫我小残废?"

  中年男子怒声道:"难道错了,莫不成你是个美男子?"这一说,引起了哄堂大笑。

  朱昶本是满腔恨毒,这一戳正中他的痛处,岂能忍受得下,登时双目尽赤,寒声道:"你是此店掌柜的?""不错!"

  "你不打算作买卖了?"

  "就是不做你这笔生意!"

  这时,店外也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七嘴八舌,嚷成一片,话题当然是朱昶的容貌。

  朱昶牙痒痒的道:"你不后悔?"

  店主大吼道:"小残废,滚,别坏我生意!"朱昶目中杀芒毕露,加上那付脸容,的确狰狞可怖,口里闷哼了一声,道:"你是自己找死!"随着喝话之声,右手如电抓出,他虽然左腿成残,但功力没废,这一抓,等闲的武林人根本无从反抗。

  "哇!"

  惨叫声中,那店主被提小鸡般提了起来,被抓处,五指入肉,血流如注。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惊呼,谁也料不到这残废丑恶的村俗少年,会有这等身手。

  店中的小二杂役人等,各持火叉刀棍,一涌而前,朱昶振臂一抡,店主的身躯被当作了武器,惨嗥闷哼齐作,那些动手的下人,全做了滚地葫芦。

  店主哀呼道:"小爷,饶命,我姓王的有眼不识泰山!"朱昶寒声道:"迟了,我要把你撕成八块!"突地,一个震耳的声音道:"小友,不可!"朱昶抬头一看,一个身着黄葛布长衫的白发老人,从门外排众而入,这老人气宇非凡,天生一种慑人的威仪,朱昶是恨到极处,没好气的道:"老丈何方高人?"白发老者徐缓有力的道:"以小友这等身手,岂可与市井之徒一般见识?"这话明褒暗贬,但又情在理中,朱昶略一迟疑,道:"小可是个残废人!"白发老人哈哈一笑道:"小友何必自贱,放了他吧!""老丈替他说情?"

  "小友如给老夫面子,老夫要他摆酒陪罪!"店主面无人色,急叫道:"我赔罪!我赔罪!"朱昶硬吞下一口恶气,松开了手,店主"砰!"然坠地,惨哼不已。

  白发老人仔细端详了朱昶几眼,点了点头,道:"小友,愿陪老夫喝上两杯否?"朱昶已看出这老人不是等闲之辈,颔首道:"小可作东!"店主已被手下人扶起,唉哼着道:"摆酒……谢罪!"老人拉着朱昶的手,径直入内,拣角落的僻静座头坐了。小二哭丧着脸,布上杯筷,退下去张罗酒菜,那些酒客陆续归座,全以惊悸不安的眼色不时瞟向朱昶。

  朱昶坐定之后,目注老人道:"老丈如何称呼?""老夫姓空!"

  "空?"

  "不错,小友没听过这姓氏吧?"

  "首闻?"

  "哈哈,小友你呢?"

  朱昶记得"谷中人"的叮咛,隐秘身世,心念电似一转道:"小可幼遭孤露,姓氏早没,惯常被人唤作"苦人儿"!"白发老人深深地盯了朱昶一眼,道:"哦!苦人儿很别致,意味深长!"朱昶心头一震,老人的话意,令人莫测高深。

  小二端了酒菜,两人不再言语,低头吃喝,老人在想什么不知道,朱昶可就疑云重重,这老人来得突兀,企图不明,如是仇家一路,可就得当心了。

  老人海量,酒到杯干,小二的酒壶,可就不曾放下过。

  朱昶心中有事,五杯之后,便告罪用饭。

  老人自顾豪饮,连尽八壶,看得所有酒客,咋舌不已。

  朱昶刚放下饭碗,老人一抹口边酒渍,道:"我们走吧!"朱昶疑云更盛,脱口道:"走!去那里?"

  老人可是说走便走,业已离座而起,漫声道:"换个地方说话!"朱昶心头登时打了一个结,这老人来历不明,与自己素昧生平,自称姓空,普天下也找不到这一姓,不提名,不道号,彼此之间,有什么话好谈呢?如果他说看上了自己,根本不可能,自己这副尊容,决没人敢领教。如果说他看出自己来历,存有某种阴谋,也不可能,自己的容貌全改,谁也认不出来了……

  那是为什么呢?

  老人已到了门边……

  朱昶在好奇心驱迫下,也离座而起,取了一块碎银,放在桌上。

  小二怯怯地上前道:"小爷,掌柜的请客赔罪!"朱昶瞪了他一眼,道:"不必!"举步跟上老人,两人出门朝镇外走去,当然,一路上凡见到朱昶的人,免不了一番骇怪。

  到了镇外无人之处,朱昶首先止步,道:"老丈有何指教?"老人回身与朱昶相对而立,道:"小友你真的叫"苦人儿"?"朱昶心中一动,道:"是的!老夫因何有此一问?""小友是因某种目的而自残身体吗?"

  "这……小可不解?"

  "当年王佐断臂,假降大金国,目的是拯救被金国四太子兀木据养的忠良之后陆文龙,王佐在金营自称"苦人儿",小友效法这故事吗?"朱昶哈哈一笑道:"巧合而已,老丈想得太多了!"老人紧迫着道:"这算巧合,但小友言不由衷,却显而易见……""何以见得?"

  "第一,小友这身装束,与谈吐完全不衬。第二,小友目中不时流露恨意,表示有某种心事。第三,小友出手不凡,明眼人一看便知你武功造诣不浅。第四,小友的伤一看便知是新伤,不管原因如何,决无被自幼唤作"苦人儿"之理。老夫的推断,小友以为然否?"朱昶被说得心惊肉跳,出了一身冷汗,这老人的一双眼,竟然如此锐利,洞察微隐,丝毫不爽,自己竟没有想及这些,如果仇家也似此精明,自己的身份决无法隐秘,则大事殆矣!

  心念之中,警惕顿生,但目前非弄清楚老人的企图不可。

  "以老丈的看法呢?"

  "小友出身不俗,资质属于上乘,因某种原因而掩饰本来面目。""小可否认老丈的看法呢?"

  "老夫无意究人隐私,中与不中,无关宏旨!""然则老丈招小可来此,必有指教?"

  "当然!"

  "请老丈明言?"

  "老夫欲觅一个出众的传人……"

  "看上了小可?"

  "不错!"

  朱昶失声大笑道:"老丈怎会拣上小可这残废人?"老人正色道:"老夫是看上你的资质!"

  朱昶想起"天玄子""悟灵子"一僧一道的往事,莞尔道:"老丈要使小可成为万人敌吗?""有此可能!"

  "那老丈当是天下无敌的高人了?"

  "小友,岂不闻青出于蓝而甚于蓝。……"

  朱昶心中早已决定了报仇的途径,岂会被一个陌生人的空话所动,双手一拱道:"小可不敏,老丈的盛意心领了!"老人面色一变,道:"小友勿错过这千载一时之机?"朱昶毫不踌躇的道:"残废之人,不敢存奢望了,方命之处,还请包涵。"说完,一跷一跛,径自离开。

  老人追了上来,道:"小友莫非认为老夫是信口开河吗?"朱昶边行边道:"不敢!"

  "要老夫表露一点征信吗?"

  "不必了!"

  老人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的道:"奇才难求,无缘亦是枉然。"朱昶充耳不闻,自顾前行,心中有了决定,此后注重形迹,以免破绽落入仇家眼中,对于这老人,他只觉得好笑,想不到天下竟有这多人"好为人师"。不过,以自己目前这等形貌,老人仍看出天赋不恶,眼光确是超人一等,但,自己的资质真的值得人垂青吗?唉!俱往矣!只要大仇得报,便一切满足了。

  报仇,想想容易,做起来可就不简单,连着手处都没有。

  他漫无目的地盲目奔行。

  他的形貌,除了给人惊骇嘲弄之外,倒没引起任何人注意,自得老人启示之后,他的言语行动,刻意粗俗,以求适合外形。

  这一天,来到长江之滨的归州附近。

  正行之间,只见数骑黑马,由身边驰过,马上人一色黑,加罩黑色风氅。

  "黑武士!"

  朱昶心里暗叫一声,运足功力追了下去,由于左腿不便,追了一程,连对方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只好颓然作罢。

  身形甫停,身后起了一声娇笑。

  朱昶一回身,全身触电似的一震,张口欲呼,但又猛然咽下了已到口边的话,眼前是两骑马,马上一个是千娇百媚的宫妆少女,另一个是秀色出众的青衣侍婢,她俩,正是不久前在山中以计引走"黑武士"头目"神眼王中巨",救自己一命的奇英、小蕙主婢。

  奇英所赠的墨绿玉佩,尚在自己身边。

  他觉得自惭形秽。

  过去的,算过去了。

  他竭力控制激动如潮的情绪,但内心那份痛苦,可就别提了。

  婢女小蕙秀眉一蹙道:"小姐,您看他的脸……"宫妆少女奇英没有接婢女的话,好奇地望着朱昶道:"你刚才在追前面数骑吗?"朱昶痴楞楞地只顾想心事,一字也没听进去。

  小蕙大声道:"喂!我们小姐在问你话呢!"朱昶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道:"问……问我话?"宫妆少女"噗嗤!"一笑,再次道:"你方才追赶谁?""追……没有追谁呀!"

  "你不是追那几骑黑马吗?"

  朱昶痛在心里,口中故作木讷的道:"啊!我……是追着好玩的!""你练过武?"

  "嘿嘿!学过几天把式!"

  "你知道那些人是谁?"

  "不……知道,看上很威风。"

  "傻子,你以后小心些,别丢了命不知道!"这一声"傻子"听在朱昶耳里,颇不是味道,但他必须学习忍耐,当下傻傻一笑,偏着头道:"追了玩儿也会送命吗?""告诉你你也不懂,你记住下次碰上骑黑马的黑衣武士,最好避远些!"兰香细细,软语莺声,朱昶忍不住深深看了这曾经赠物示爱的美人一眼,由她这几句话看来,她的心地是十分善良的,然而,自己无缘再承美人恩了。

  想着,他又痴了。

  小蕙意颇不耐的道:"小姐,我们回头算了!""回头?"

  "这附近几条路都踏平了,几曾有他的影子……"他,他是谁?朱昶下意识地感到一阵酸溜溜的。

  "我非找到他不可!"

  "小姐未免太痴情了……"

  "贫嘴!"

  "他总离不了这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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