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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遭坑陷善士系囹圄 卖田庐贤母撑冻馁


  且说蓝翁一路上垂头丧气。孤零零转来,望见家门,一阵凄惶,仆人等接过驴子,方才跨入院内,已闻得客室内有人刮刮而谈,仔细一听,却是那张瘪嘴的声音,不由一瞪。那室内家仆已忙跑出,近前低禀道:“主人切须留意,他不知怎的只管探询那黄先生哩。”

  蓝翁一肚皮不自在,只好定定神,扬扬走进。只见张瘪嘴扬着下颔用眼一瞟,慢条斯理的站起,眦牙儿一笑,随即作出一副极恳切的面孔,一语不发,先将蓝翁拉向里间,低语道:“且喜老兄转来,我这趟腿算不曾瞎跑,有个风火般天大事寻你来置理,可是你怎的得罪了冯二尹,他要抓你斜岔儿哩。呵唷唷,血淋淋的勾当是玩的么?亏得我宫中朋友多,被我得知风声,你有甚么不明白处,那冯二尹好不狡猾,他是闲的没事干么,不过想你些好处罢了。我听了赶忙磕头礼拜的求那朋友在冯二尹跟前按住这事儿。甚么话呢,我们相交一场,眼睁睁看你受祸,那不成了狗娘养的了么。”

  说着义形于色的将脖儿一缩,伸起一指道:“还好,幸得他口儿张的不大,不过指望这个数,万把银两,我拚着老面皮,再与他错磨错磨,七八千金,总还下得来。别看老兄有声有势,甚么修堤咧,善举咧,是个头儿脑儿的,他们官场中人都是狗脸儿,说一声刷剌落下,便是他亲老子也不认。”

  一席话驴唇不对马唇,劈空而至。蓝翁忍着性略一沉吟,已有些瞧料。暗道:“不好,定是黄先生这段事不知被哪个泄漏风声。”

  当时只得装憨儿道:“张兄这片话真有些蹊跷,究竟为甚么事儿呢?难道我倾资修堤,修出罪过来了。”

  张瘪嘴笑道:“老兄竟长了本领,会这个腔调了,这话儿真风凉得紧。”

  说着又凑到蓝翁耳边嘁喳半响,末后拍案道:“就是差着没处寻他去,不然怕他怎的。”

  蓝翁见事儿穿透,心下虽有些估量,只是这当儿财力支绌,那里来得及,又想想事无佐证,怕他甚么,趁着近来许多闷气,竟向张瘪嘴发作起来,冷冷的一笑,拂袖而入,直将张瘪嘴塑在那里,这一气非同小可,见许久没人理他,使向仆人发话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吃了自己的清水老米饭,难道好管这闲帐。但愿从此没事才好,我便落个闲扯淡,也不算甚么。”

  说罢颠着屁股恨恨而去。

  这里苏氏见了蓝翁,自有一番情形,只得将愁念沅华暂行搁起,心内七上八下,旦惦挂着张瘪嘴这事。过了几日,幸得没甚动静,蓝翁放下心来,且打叠起精神,经营堤工。

  十一月初旬天气,日影儿飞快,忙忙碌碌堤工告竣。村众十分欢喜,便仍在村庙内设了海神之位,大家饮宴酬待,以庆落成,正在兴高彩烈吃到半酣,忽得四五个公人,恶狠狠闯到席前,将红圈票向蓝翁一亮,不由分说,一索儿牵了便走。蓝翁老腿笨脚,竟跄踉被捉将去了。

  村众大惊,登时酒也散咧,一面遣人追去探听,一面走告苏氏。苏氏又急又痛,当时只哭得死去活来,蓝理性起,拾起缅刀,便要追去理论,被众人死活拽住,便劝慰一番,且自各散。

  当夜苏氏前思后想,女儿既那般境遇,丈文又遭这横祸,灯打影下对着三个孩儿,呜呜咽咽,直到天明。次晨起来,草草结束过,刚要自己赶进城去探个实在,那村众业经到来。原来追探的人早连夜价赶回,方知蓝翁果然因黄先生这事被冯二尹在县官跟前竭力怂恿,说他私窝凶匪,纵逃无迹,事关若干人命。已经下在死牢里了。苏氏听了登时“呵唷”

  一声,翻身栽倒,目睛上插,口角边流出白沫。蓝理大怒,登时虎吼一声,跳起来便跑,要去杀那冯二尹。四五个人还拽他不住。仆人等忙搀起苏氏,捶唤良久,方哇的声吐出一口浓痰。嚎啕大痛,村众苦苦劝住。便有四五个老成些的发议道:“蓝奶奶这不是哭的事儿,我们大家且赶去具个保状,看是如何。”

  苏氏哭着谢过。

  村众便忙忙去了,到得城内,先觅人写好呈报投将进去,然后大家在牢头手内通融过,着一个人混入牢内望望蓝翁。只见蓝翁蓬头垢面,全副儿刑械,如处置大盗一般监在一间囚室,见了大众只是长叹,却也没作理会处。当时村众便将来意述知,蓝翁叹道:“且看时命罢,只是我无端遭此,一定是宿世孽缘,只好听天罢了。”

  村众等慰藉一回,太息而出。及至呈保批出,却将村众骂得狗血喷头,那里肯准。大家没法,只得转去。

  苏氏越法愁啼。只得破着金资,东磕西撞,先变尽方法,替蓝翁上下打点。你想一个没脚蟹般的妇人家,那里懂得此中窍婴,不消说费十个钱倒有九个掉在水里。那当地讼痞,如张瘪嘴一流,见了这千载难逢的肥事儿,早—个个顶着烟上来,个个以陈平、张良自居,一条条出奇计划,说得天花乱坠。还有些耍纸虎,撞木钟,找落(吾乡方言:白手诈财也)的朋友,这个说县里舅老爷与我换帖,那个说某刑幕师老爷与我是一个人儿。

  更别致的,竟有说我家家主婆一年到晚不断的进衙内,与太太绞脸修鬓的,说说笑笑。通没忌讳,那老爷更是和气有趣。有一日俺婆子穿了双新鞋子,花花绿绿的,那老爷还低了头,笑迷迷的看了半响,赶着命太太替了个鞋样儿去哩,要从这里插手进去,花费不多,管保事儿远办得千妥万当。苏氏听了,那里找主心骨儿去,便不问周样,如急病乱投医一般,只管一样样试验起来,那金资流水地淌去,只好日变田产,渐渐衣服器具,瓦窖般一片宅院,也慢典出。再加着蓝翁牢中费用,更是个绝大漏卮。那知官中用意,原吓诈他的财,只不哼不哈。张着口老等,并不将蓝翁怎样,只给他个长系拖累。苏氏愁极,便每每踅到牢中与蓝翁痛哭一场,却惟恐蓝理生狞糍事,不带他去。这当儿早知沅华到海潮庵,不多日子便同性涵云游去了,音问都无,因愁事重重,只得索性且放下这条肠子。

  光阴如电,转眼已七八个年头,冯二尹并那县官早巳去任。后任因蓝翁案情甚大,谁肯担这干系,所以仍系在狱。这当儿蓝瑷、蓝珠都出落得身材魁梧,有力如虎,终日价与蓝理读书之暇,习些武力。蓝珠性儿且聪颖非常,书卷过目便能默诵不忘。惟有蓝理筋骨如铁。雄赳赳好个大汉,性子烈火一般,瑷珠两个都怕他三分。只是这当儿家道贫穷,母子们便租了本村王老者的场院中几间草室,胡乱栖身,苏氏与人针黹缝纫,敷衍度日。蓝理兄弟每日价轮替着捡些柴草,担向左近村中划卖,人家见了,都太息得甚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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