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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落拓汉子出了院门,一路信步行去,他心中暗生悲凉之情,回想自己当初也曾傲啸于江湖,何曾把世人放在眼里,但如今见到这些江湖中的二三流角色,却只有忍恨退让。他越想越是郁闷,不知不觉走的远了,忽觉一阵湖风吹面,原来瘦西湖就在眼前。

  他站在湖畔,极目望去,却见湖面上一片萧条,已看来到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的盛况。幸喜严霜降晚,水面荷花虽已零落殆尽,尚剩有几茎枯叶飘浮,似乎犹在诉说著韶华盛丽的消息。

  望著这秋水长天,落拓汉子的眉头微锁,心头既有黯淡的忆旧怀亲之情,也不乏因枯荷的败叶所触引起的身世蹉跎之叹,纠结纷纭,汇融在秋日的湖光中,化作一片寥怅。

  他喃喃叹道:“难道,我便真如这满湖残荷一般,飘泊无根,自生自灭了吗?”

  没人回答他的话,只有粼粼的湖水一声声拍打著他脚下的堤岸。

  当落拓汉子回到惜春小筑的门前,已是掌灯时分,那些江湖豪杰都已尽兴离去,院中又恢复了宁静。

  落拓汉子不想惊动旁人,他悄悄从后院门进入小院,径直向小初的房子走去,隔著老远时,便见到屋窗亮著灯光,料想小初已经回屋等著自己。

  想到小初,他的脚步不由地快捷起来。这些年浪迹在江湖上,他早已习惯了飘泊不定的生活。却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在惜春小筑住过这十天之后,他对这间普通的小屋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恋,每一次走到屋门前,便令他忘却了心上的寂寞与凄凉,从心底感到一种家的温暖。

  他紧走了几步,轻轻推开屋门,走进屋中。果然,小初正伏在桌子上,看上去象是睡著了。屋中的炉火烧得很旺,温暖如春,桌上摆满了菜肴,一阵阵浓香扑鼻。

  落拓汉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小初身边,见她把头枕在臂弯里,两片红唇微微上翘,呼吸均匀,睡态极美。落拓汉子望在眼里,心生爱怜,默默从床上取过一张薄毯,为她轻轻盖在肩上。

  哪知,小初睡得极轻,猛然惊醒,睁开眼睛见是落拓汉子,喜道:“你回来啦。”

  落拓汉子笑著点了点头。

  小初半是欢喜,半是嗔怪,说道:“你怎么一走便是一天,连声招呼也不打,害得人家牵肠挂肚地等你,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落拓汉子淡淡一笑,道:“我怎么能不辞而别呢。放眼天下,哪里又能找到这么温暖的屋子,这么可人的姑娘,嗯,还有这么香浓的酒菜。”说到菜肴,他才想起自己在湖边站了一整天,粒米未进,已是饥肠辘辘,当下低头深深地嗅了几嗅,大声道:“香得古怪!这是什么菜?”

  小初见他一付口涎欲滴的模样,笑盈盈地从炉上下班取下一个蒸盅,放在桌上打开,笑道:“在这里呢,我特地为你做的,看你这付馋样,可不要把舌头一起吞下去。”

  落拓汉子也笑道:“若是把舌头吞下去,那也是你害的。”他低下头,见蒸炖的是一个切去上盖的冬瓜,挖去瓜瓤和瓜籽,瓜内另加物料多样,汤水清澈,闻入鼻中,令人食欲大动。

  落拓汉子又惊又喜,道:“这……这是夜香冬瓜盅?”

  小初道:“你能说出这道菜的名字,已属吃客中的行家,若能品出汤中的原料,便可算是吃客中的状元。”

  落拓汉子道:“是不是状元倒无所谓,饱一饱口福却是真的。”说著,他用小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只觉肉嫩、味鲜、甘香、爽滑,不禁连声赞好。然后,他又尝了口,闭上眼睛,默默口味,道:“这汤里有鸡丁、虾仁、干贝、开洋、肫肝,嗯,还有火腿、冬菇,还有……蛏干,对,是蛏干。”

  他一口气说完,睁开眼睛,却见小初正笑著挑起姆指,不禁洋洋得意,道:“好菜须有佳酒相佐,方才畅快淋漓。”

  小初弯下腰,从桌下捧出一个酒坛,道:“早替你想到了,只怕这十斤上好的梨花酒,醉也把你醉死了。”

  落拓汉子大喜,轻轻拍开泥封,登时满室酒香。他倒了一杯酒,还未沾唇,便闻到浓冽的酒气,不禁有了醺醺之意。

  他举杯一饮而尽,这酒入口绵醇,一股暖气直冲入肚,大声赞道:“好酒。”

  小初道:“二十年的梨花酒,味儿还有不好的?”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捧在手中,道:“我敬你一杯。”

  落拓汉子道:“你敬我何来?”

  小初道:“在娼门中这么多年,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好人,就为这个,我敬你。”说完,她一仰,将酒喝下。

  落拓汉子默默陪她喝了一杯,重重地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说我是好人?我……我难道还能算是好人么?哈哈哈,真是笑话!在天下人的眼里,我是浪子、淫棍,是无恶不作的凶徒!多少人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方才甘心。可你……你……却说我是一个好人?哈哈,可笑,可笑啊!”

  他郁闷了一整天,心头淤积了一股悲怆的戾气无处发泻,这时被小初触动了心事,忍不住情难自抑,口中虽笑,实则是满腔怨愤,神态令人骇然。

  小初的目光中却始终含著一种温柔的怜悯,她缓声道:“就算你不是一个好人,可我也不是冰清玉洁的姑娘,在这十天之中,咱们同屋而眠,你却一直对我克守君子之礼,仅此一点,便胜过我见过的许多贤者名士。倘若说你是淫棍、凶徒,那这世上还有几个人不淫、不凶?”

  停了停,她又深情地说:“别人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在乎。眼下,这间小屋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我说你是好人,你便是好人!”

  小初的话音如一道孱孱的细流,洗过落拓汉子的心,那股戾气也随之烟消云散,他感激地说:“人生难得一知已,想不到在我落拓江湖之际,居然还有人肯为我说一句好话,我……我……无言以谢,小初,我回敬你一杯。”

  小初浅浅地笑著,接过落拓汉子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小屋中,红灯映醉,暖酒递春,飘满了不尽的融融春意。

  两人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喝著酒,把说不完的话,诉不清的情,都溶入一个眼神或一个微笑之中。

  夜,越来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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