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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夜雨孤灯闻歌救弱女 单刀匹马退敌显神威(1)


  天下惟有年老的父母,舐犊之情甚深。慕兰和小香昔年为了她父亲的怪怨,心头恼怒,立刻背着老人家往外边一走,好象今后海角天涯,一任飘泊,再不回家的了。但是萧进忠夫妇二人,为了女儿负气离家,心里也觉得闷闷不乐。

  起初萧进忠以为女儿不孝,也不想去找她。然慕兰的母亲不忍爱女远离膝下,天天在萧进忠面前絮聒,要萧进忠父子出去找寻幕兰回来。萧进忠一则见她的老妻抑郁不欢,恐防损坏她的健康,二因慕兰本是他的掌上明珠,自己一生的武艺都传授给了她。论起本领来,慕解反不及慕兰。平日常依依身畔,现在人如黄鹤,不知何日回来,心中怎能抛得下!所以答应他老妻的要求,决定自己出去找寻慕兰。想起他的妹妹远嫁在扬州,也许慕兰和小香投奔那里去,自己先要到那边去看看,顺便访问亲戚。慕解得知此事,自告奋勇愿代他父亲去走一遭。且说父亲年老,不宜出去跋涉,要保重金玉之躯。萧进忠冷笑道:“你父亲年纪虽老,手中宝刀不老。

  久居家园,筋骨都懈弛了,正好出去走走。你可留居庄中,好好儿侍奉母亲,照料一切。”慕解见父亲主意已决,遂不敢说什么。

  萧进忠即日束装登程,带了昔日常用的一柄大环金背刀,跨一头骏马,离了家乡,赶奔扬州而去。到了镇上,迳奔平家,和他的妹妹贞姑相见。小英也出来拜见舅父。阔别多年,相见甚欢。萧进忠便向他们问起慕兰和小香可曾到此。那时候恰巧慕兰等因小玉之邀,动身南下到红莲村孙家,去代打擂台了。贞姑把二人来此安居的经过,告诉给她的哥哥听。萧进忠闻得女儿有了着落,心中稍觉安慰。贞姑因她哥哥难得到此的,遂治盛宴款待,又叫小英陪伴舅父出去游玩本地名胜。

  萧进忠在平家一连住了十多天,又渡江去游过了金、焦二山,心中非常畅快,想要再到红莲村去一行。贞姑却劝他不必跋涉,慕兰等去时曾说不久就要回来的。萧进忠又在平家住了数天,觉得有些无聊,便要回家去。托他的妹妹等慕兰回扬时,劝她等早早回里,免得父母盼念。贞姑一口担任,好坏必要劝慕兰重返故乡。萧进忠知道慕兰很肯听贞姑说话的,稍觉放心,便向他妹妹告辞而行。贞姑又送了扬州许多土产。

  萧进忠依旧骑着骏马回里,路中很是平安,没有遇到什么盗匪。这一天早到了一个村庄,名唤豹子沟,离开归德尚有十多里路,天色已晚,遂向一家逆旅投宿。那地方的旅店十分隘陋的,客人不多,萧进忠便选了一间比较干净的上房住下。晚餐后忽然下起雨来。他在灯下独坐了一会,想要解衣安睡,忽听门上有剥啄之声,他就问一声:“是谁?”外面却没有答应,依旧用手指轻轻敲着。

  萧进忠觉得有些奇怪,便立起身来,走过去开了房门。便有一个年轻姑娘掩入房来,背着灯光站在一边。萧进忠细细一瞧,见这位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左右,梳着一根很光滑的大辫,身穿一件青条白底大褂,下穿一条黑裤,踏上一双红色绣花弓鞋,一双莲瓣窄窄的,瘦小得很。手里抱着琵琶。因为她背转着身,所以脸儿还瞧不清楚。萧进忠瞧了这个情景,知道这是走旅店兜揽生意的土娼,自己年纪已老,哪有这种风情,但觉这姑娘走了进来,并不眉开眼笑的,向人施用狐媚的手段来诱惑,却羞人答答地不声不响。遂不忍加以呵斥,勉强笑了一笑,道:“姑娘,你走错了地方了。我是一个银髯皓首的老头儿,怎有心思来和你厮缠?你还是好好地出去吧。”

  萧进忠说了这话,但见那小姑娘耸动两肩,忽然啜泣起来了。萧进忠更觉奇怪,便走到她的面前去,伸手轻轻地把她低下的头抬起来,见她姿色生得也很美好,不过两颊清瘦一些。虽然搽上胭脂,未免有些病容,双目泪珠晶莹,点点滴滴地落到衣襟上。萧进忠忍不住又说道:“奇了,我好好地和你讲话,为什么哭将起来?莫非你心里有什么委曲?”那小姑娘听了他的话,颤声说道:“你老人家做好事的,救救我吧!”

  萧进忠见了她可怜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便叫她在沿窗桌子边坐下。她侧着身子,一半儿坐着,抱着琵琶半遮她的脸儿。萧进忠也在桌旁坐了下来,拈着胡须问道:“瞧你的情形,当然是这里的土娼了。但是你做什么哭哭啼啼的,使人不明白了。你姓谁名唤什么?家里有什么人?是不是逼你为的?不妨老实告诉我听。”

  那小姑娘见萧进忠状貌虽然雄伟,而吐语很是温和,象一位慈祥的老人。便收住眼泪,凄凄切切地说道:“我姓寇名玉蝶,是一个孤苦零仃的女儿。”她说到这里,向外面望了一望,似乎恐防被他人听得的样子。萧进忠寂静无声地听她告诉。她叹了一口气,又说道:“本是生在山东聊城的,记得在四五岁时没了父母,被人拐骗到这里,在别人手里过生活,历尽许多痛苦。等到我年纪渐渐长大时,他们便逼我为娼,想在我身上多赚几个钱。我还知道羞耻,起初不肯依从。他们把我毒打数次,弄得半死不活,不得已老着脸出来,干这卖淫的生涯了。一年以来,虽时常到客店里走动,但因我守身如玉,不肯玷污我的清白,只伴人家侑酒清歌,所以客人大都不喜欢我,而我也没有什么很多的钱拿回去。

  然而我的良心未尝不稍觉平安。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的处境非常困苦,而无处告诉的。想我自己命苦,所以有这样的遭逢。所以我也很想救救他人,希望天可怜我,将来或有脱离苦海的一日。为了这个关系,我更吃苦了。”萧进忠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奇异的样子,向她紧瞧了一眼,又问道:“我听你说的话,有些不明白起来。你是一个可怜的土娼,被人家逼迫你如此,使我深表同情,但是你说救救他人,这又是什么道理?你自己尚不能脱身火坑,怎能援救他人呢?”

  寇玉蝶被萧进忠这么一问,顿了一顿,然后说道:“我瞧你老人家又威武又慈祥,不比寻常的人,待我索性告诉你吧。我不但是一个土娼,而且也是个女盗。”

  萧进忠听了这话,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寇玉蝶又回头望了一望,说道:

  “我们的家虽开这旅店,不过四五家门面。我的假父名唤九头鸟俞鹏,是豫东有名的大盗,和他的妻子曹氏,一生不知杀死了多少人命,都是在暗里做的,所以没有破案。那曹氏性情非常凶悍,面容生得丑陋不堪,常年蓬乱着头发,不事膏沐。所以人家给她起一个外号,叫做蓬头狮子。见了她的面,宛如一个老乞婆,但她的本领却很好的。还有她的兄弟赛时迁曹七,专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也住在一起的。此外还有俞鹏的一个结义弟兄,名唤白面熊李金发,也是寄居在此的。我被拐匪卖来的时候,俞鹏还有一个儿子,名唤慰祖,十四岁。俞鹏本想把我做童养媳妇的,因为儿子身弱,学不了武艺,他们夫妇俩便教我学习武术,悉心教授,我也就学得一二。可是不到一年光阴,慰祖忽然得病故世,他们俩遂以为我是不祥的人,克死了他们的儿子,怨恨之气全发泄在我身上。尤其是曹氏,天天把我咒骂,甚至用皮鞭毒打,打得我体无完肤,也不再教我武艺了。

  “后来我的年龄渐长,他们见我姿色尚佳,遂逼我干这卖淫生涯,一面借我去换取旅客的金银,一面又叫我窥探旅客腰边可有多金。倘见有行李丰富的,回去报告了他们知道,他们便到店门口来候着,旅客上道,一路暗暗地追踪上去,待到荒凉的所在,便可下手行劫。起初我告诉了两回,后闻他们因为旅客抵抗,竟把旅客杀死,我觉得这是极不人道的事,遂不敢说了。有一次,旅店里来了一位富家子弟,携带行李甚多,举止豪华。他见了我很是欢喜,要留我同宿。我暗想他将要送掉性命,兀自睡在梦中,心中有些不忍。遂推托说我正逢红潮在身,多弹唱了几曲。到半夜告退,他赏我十两银子。我临走时叮嘱他,明天快快动身,不要多在这里逗留,且应将行李暗藏,千万不可露出富贵的样子。因为此地有很多杀人越货的大盗,不能不留心防备。他听了我的话,脸上顿时变色,露出害怕的神情。我回来后,也没有告诉他们知道。因此那富家子弟侥幸没有被劫。”

  萧进忠听了,点点头道:“你年纪虽轻,心术倒很正,可谓处污泥而不染了。”寇玉蝶叹了一声,又说道:“我虽救了他人,可是苦了自己,他们因我屡次没有报告,疑我不实,曹氏更把我痛恨。这几天旅客甚少,得不到油水,她时常要殴打我。你老人家来的时候,恰巧她在门前望见的,所以逼我过来,且对我说,今晚若得不到金钱,定要把我活活打死。我遂不得已冒昧开门,惊动你老人家了。”萧进忠捋着须髯,说道:“原来如此。少停你还去时,不妨说我腰缠甚富,是一头肥羊,让他们明天跟上来行劫便了。”

  寇玉蝶咬着手指甲说道:“我宁愿不干这事,只望你老人家给我几个钱就是了。”萧进忠道:“你既然不是俞鹏的亲生女儿,他们又把你如此虐待,你何必恋恋于他家?不如早早一走的好。”寇玉蝶道:“你老人家有所不知。一则我是一个年轻弱女子,外边没有一个人认得,要走时也无处投奔。

  二则他们人手众多,都是有本领的。我若逃了出去,也会被他们捉回来,反送了我的命了。是以左思右想,进退狼狈。”

  说话时泪珠莹然,声音十分凄切。萧进忠道:“你确乎是一个可怜的女子。俞鹏在家吗?明天我去找他请理。”寇玉蝶道:“前天他和白面熊李金发都有事出去了,没有回来。曹氏是出名的悍妇,你老人家虽欲为我而去和他们讲理,但也是无效的。不但救不得我,反恐连累你老人家呢。”

  萧进忠微笑道:“姑娘你不要轻视老朽,须知老朽便是卫辉府的云中凤萧进忠,年纪虽老,手中宝刀却不老。俞鹏夫妇虽是巨盗,不见得生着三头六臂的,何惧之有?”寇玉蝶听了,且惊且喜,说道:“我也听得他们说起过你老人家的大名,也有些忌惮三分。今晚我遇到了你,真是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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