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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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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他仿佛是一个在病中陷入沉睡的孩子。 冷汗将他的散发沾湿,紧紧贴在脸上,那张极度苍白的脸看上去仿佛多了无数裂纹,更加妖异。而他的呼吸却极度虚弱,不时轻轻地抽搐。 相思咬了咬牙,再度试图将他推开,只是微微一动,就已满头大汗。 澹荡的波光下,重劫毫无血色的双唇似乎动了动。 昏迷中,他伏在她胸前,自言自语道:“妈妈,我找到了一个人,很像我,也很像你。” 相思一怔。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是沉睡中的梦呓。 他所说的这个人是谁,难道自己么?她可看不出自己和重劫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我会把他留下来,永远陪伴你的。” 相思心中一沉。 留下来,永远陪伴这具枯骨,这对于他而言,或许脉脉温情的承诺,而对于这个无辜的人,却是多么残忍的折磨。 相思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推去。 重劫的身子被推得一偏,几乎就要落到池水中。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襟,哀恳地哽咽道:“妈妈,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相思还要挣扎,却不知重劫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抱住了她。 眼泪从他的脸上点滴滑落,沾湿了她的衣襟,他微微喘息着,声音虚弱无力,却又无比焦急:“求求你,不要走。” 他眉头紧皱,仿佛又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这里好冷,好黑,好痛!” 他的声音宛如小兽濒死的哀嚎,在波光中不住回荡,听上去是如此绝望、悲伤。 相思的心仿佛被重重捏了一下,一阵刺痛,几乎不忍再去推他。 重劫身子猛烈一震,又是一阵抽搐,剧痛袭来,他的拥抱如此之紧,几乎让她窒息。 相思再也无法挣扎,只得虚弱地躺在池水中,希望他能松开自己。 然而,重劫这一次所受的痛苦似乎极为猛烈,竟将她越抱越紧,再不松开。 她似乎能听到自己骨骼也在和他一起发出咯咯的裂响。 水波带着夭红的血色,卷涌而来。终于,相思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纷至沓来的噩梦宛如恶魔的羽翼,紧紧覆盖在相思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密不透风的黑暗终于破开一线,她轻轻呻吟一声,睁开了双眼。 她的目光愕然定住。 重劫依旧伏在她身上。他的脸一半埋在相思胸前,一半被散乱的银发掩盖。修长而瘦弱的身体却像小猫一样蜷曲起来,紧紧靠着她,仿佛是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兽。 他一手压在自己胸前,一手无力地搭在相思腰侧。 他的动作如此亲密,却也如此自然,没有半点情欲之意。 他静静地躺在她怀中,所有的暴虐与痛苦都已散去,前所未有的宁静笼罩在他的脸上,仿佛清晨的阳光,温暖着他饱受折磨的身体。 那一刻,他睡得宛如一个婴儿。 被汗水濡湿的散发依旧沾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无比憔悴,仿佛一个大病初愈的孩子,在某个宁静的清晨,终于暂时摆脱了病痛,沉沉安眠。 难道在之前的无数日夜里,他便是这样,在那具枯黄骸骨的怀中沉睡?难道在母亲的骸骨旁,他才能忘记苦行给他带来的炼狱般的苦难,得到些许虚幻的安慰? 她不禁想起他带着哽咽的话: “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揭下面具。” “因为只有妈妈,不会嫌弃孩子的丑陋,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的妖怪。” “妈妈,你可知道,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入睡。只有蜷曲在你怀中,我才能忘记那无边无际的恐惧……” 相思轻轻叹息一声,将脸转开,不忍看他那张苍白的脸。 他的双眼却霍然睁开了。 这双眼睛通透无尘,没有愤怒,没有疯狂,也没有丝毫的温度。 他推开相思,站了起来。 寂静的水池中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他在整理散发和衣衫。只片刻,无尽的苍白又回到他的身上,他仿佛又化身为荒城高台上那个无所不能的神明,执掌者人类的生死。 他再也不看相思一眼,缓缓来到花床旁。 他抱起打翻的石罐,将里边剩下毒蛇抓住,扔在水中,又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将罐身擦拭干净。直到石罐内外都已看不见一丝污垢,他才将之重新放在花床上。 而后,他面无表情地将碎裂的骸骨一块块拾起,轻轻放入罐中。 他拾得如此仔细,哪怕最微小的一片,也绝不会遗忘。 较大的骨殖拣净后,他用手指一寸寸抚过丝绒床单,仔细搜寻。直到确信所有的骸骨都已被捡起。 他双手握着罐盖,紧紧贴在胸前,直到冰冷的罐盖被他的体温温暖,才无比轻柔地将它盖上。 那一刻,他仿佛不是在盖一只石罐,而是在某个寒冷的雨夜,为最心爱的人盖好被褥。 他抱着石罐,深深地跪了下去。 “妈妈,你的启示我已知晓。” 他低下头,长发垂散,掩盖了他的表情。 点点泪痕,滴落在罐盖上。那双纤瘦见骨的手,在罐身上不住颤抖、摸索。 良久,他抬起头,银色的长发退去,他脸上浮现出一个孩子般动人的微笑。 漫天金色波光中,一声极轻的叹息宛如从天际传来: “妈妈,你安息吧。” 他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石罐放在花床中心处,又将四周所有的床幔放下。 然后,他霍然转身,那无尽宽大的白袍在水波上无风自舞,将他所有的温柔与忧伤一扫而光。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刺骨,紧紧盯在相思脸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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