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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他轻轻一笑,猛然用力一拧。

  一阵轻响传来,无数尖刺迸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蛇身。蛇首的尖刺深深探入了神明的身体,缕缕鲜血涌出,汇聚成一条猩红的幕布,从狰狞的蛇口中垂下。

  血落声宛如更漏,在地底轻轻颤动。

  神明不语,只默默承受着苦痛。一如沙罗树下潜心修行的佛陀,将慈悲与空明之心交付天地,无视魔王的折磨。

  重劫缓缓跪拜:“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突然,一声低低的悲泣声打破了三连城的寂静。

  神明即将沦入沉睡的心突然慌乱起来,他勉强睁开眸子,匆忙地搜寻着。

  那是一抹水红,跪倒在巨柱之下。

  痛苦浮现在神明眼底,撕裂了他最后的从容。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有一丝力量,将她从恶魔的眼底下赶走。她是多么幼稚、愚笨啊,竟然孤身闯入了三连城!

  但,那支离破碎的心中,却簇拥着一团小小的欣喜。为了能再看到她的容颜,为了她能在最后的眷恋中,还能想起自己。

  重劫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又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哦,捉住了一只小老鼠……”

  他打量着相思。她的出现,出乎他之预料,但为这个毁灭的游戏增添了一丝乐趣。

  “你是来救人的么?”

  相思看着蛇口中流淌的鲜红血液,不禁凄声道:

  “你怎能这样对他!你怎能这么残忍!”

  她跪倒在地,痛苦得几乎死去。

  这数月来,她拯救了无数人,成就了不朽的传奇,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男子。是她一步步将这风神若玉的男子推向炼狱的深渊,是她连累他白衣尽染,满身创痕。

  是她害了他啊!

  重劫充满怜悯地看着他们,柔声道:“荒城在这里。”

  相思的脸倏然抬起。重劫温柔的话竟让她无比恐惧!

  重劫淡淡解释道:“两万荒城百姓在这里,就在地下。”

  他伸出手,笔直指向脚下,脸上带着无尽温柔的笑,一字字道:

  “他们,便是这座城的殉葬。”

  京城一败后,他一路狂奔,赶在俺达汗大军之前退回了丰州滩,用铁骑兵和巨獒兵团将荒城的百姓全部俘获,囚禁在黑铁连城深处。

  两万条鲜活的生命,便是他给这座城池最后的祭祀。

  相思发出一声哀婉的呻吟。她知道,当黎明第一缕阳光刺在这座城上之时,卓王孙就将携湿婆之箭而来,射落这座三连城。

  那时,诸天俱焚,一切都会崩坏,不会幸免。

  难道荒城中的百姓,都必须为这苍白的恶魔殉葬么?

  她咬着牙,缓缓站起身:“放了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重劫淡淡道:“你?我对你已没有半点兴趣。”

  他突然抬头,看着杨逸之。

  那一刻,他的心头忽然充满了落寞。那曾是他多么珍惜的宝贝,于今,却将烟华落尽,成为灰尘。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宛如孩子的啜泣:“神说,这座城池将与我们,同归于尽。”

  他轻轻挥手,一步步,向黄金城顶走去。

  黎明的曙光,已然透过了深沉的霭岚,东天之上,渐渐凝露出第一抹苍青。

  在阴霾笼罩的角落,重劫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悲痛欲绝的笑容。

  相思跪倒在巨柱下,仰望着巨蛇口中的杨逸之,化为飞翔的姿态。一如扑火的飞蛾,虽然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却依旧用温暖的微笑,迎接毁灭。

  鲜血,不住从他的身体中流出,将苍白的巨柱染得班驳陆离,就像是千万年前,支撑天地的巨柱,在沧海中凝结成无尽苍凉。

  她低头垂泪,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杨逸之也凝视着她。他只希望自己还能够有力气,能说一句话,安慰一下她。

  但他不能。穿透肩胛的忘情之蛇、洞穿手腕的秘银蛇钉,已将他的力气完全耗尽,他只能默默凝视着她,带着无尽的眷恋。

  还能守护她么?

  重劫坐在黄金之城的顶上,凝视着那一缕缕正从四面八方飞驰汇聚的晨霭。

  那是最光辉的颜色,却也是最深邃的哀伤。当它绽放的时候,毁灭亦将同时到来,无法阻挡。

  那是神明的祝福,亦是神明的诅咒,让他失去所有抵抗的力量。

  重劫轻轻解开白袍,赤裸着身体,迎接着天地间最纯净的光辉。

  那是他的沐浴。

  然后,他拾起华服,一件件、一丝不苟地穿在自己身上。

  那曾是他披挂在杨逸之身上的非天之王的冕服,于今,终于穿在他身上。

  煌煌冠带,覆盖着他孱弱而苍白的身躯。一如暗狱之妖华,在毁灭前的刹那,尽情绽放在寂静的空城之中。

  这是他最后的华裳,最后的城池。

  他扬着头,一丝纯真的微笑浮现在苍白的嘴角。他拥抱着自己,静静地坐在黄金之顶,看着朝阳一寸寸刺破地平线。

  那一刻,这个恶魔般的少年褪去了一切污浊、罪恶,他的目光无比清澈,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独坐在高高的屋顶上,静候着黎明的到来。

  第一缕晨曦,洞穿了重重夜色,投照在巨大的蛇柱上。

  杨逸之与相思心底同时一阵剧痛。

  灵蛇忘情,就在这一刻猛然痛楚地痉挛着,刹那间化为干枯的蛇蜕。

  蛇之涅磐。

  涅磐于光明到来的前一刻。

  剧烈的痛苦如闪电一般掠过,却倏然归于沉寂,仿佛从不曾有过,也永远都不会再临。他们的目光,不由得交汇在一起,宛如两条涅磐生死的蛇。

  刹那间,那连串的光阴,同时在两人脑海中浮现。

  寂静荒城中,她倚着颓败的城墙,轻轻揭开面具,夕阳照亮了她悲伤的面容。一笔笔,将容颜镂刻上他的记忆。

  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一阵阵,痛楚揉碎了她的心。

  污秽深巷中,她一身水红的衣衫,伫立于夜幕下,轻轻对他说,世间无不可救之人。一字字,如烟花点燃了他的灵魂。

  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一滴滴,任鲜血沾湿了她的衣衫。

  两行清泪,同时从两人眼中流出。

  那是不能忘记,亦无法忘记的回忆。

  那是他宁愿粉身碎骨,亦要守护她的虔诚。

  为情一生,满身疲惫,却依旧苦行,只为为她撑起一片破碎的天地。

  当他亦涅磐时,为她留下一线生机,亦留下一世的记忆。

  便已足够。

  相思轻轻伸出手,掌心中托起一只小小的玉瓶。杨逸之目光中掠过一丝错愕,他认识,那正是忘情之蛇的解药。

  她抬头仰望着他,破颜微笑,目光中却是深深的哀伤,深可蚀骨。

  然后,她攀着尖锐的银刺,向巨柱上爬去。

  尖锐的银刺,立即刺透了她的肌肤。但她全然不顾,拼尽了体内每一分力气,决然向上攀爬着。

  鲜血,染满了银白色的刺,化成一抹凄伤的明艳,照亮了她水红的衣衫。

  “不!”杨逸之发出一声痛呼,挣扎着想从银钉下脱离,去拥抱那抹水红,为她阻挡那可怕的伤害,但越是挣扎,便越不能解脱,只能任由鲜血流淌,溅上她的面颊,温柔地抚摸着她。

  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用他的血,拥抱她。

  巨柱上绽开一朵朵艳红的血莲,托着相思的身体,慢慢靠近。

  终于,她也站在了狰狞的蛇口中,她喘息着站在他面前,苍白而憔悴的笑容,在他眼前如花绽放。

  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过去的多少个日夜中,他宁愿自己满身创伤,也不愿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为了让她平安离去,他宁愿滞留在黑暗的地狱,永远陪伴着那苍白的妖魔。

  于今,她却回到了他身边,带着盈盈浅笑,带着如莲的温婉。

  只是他一心守护、不忍令片尘沾染的水红上,如今已浸透了血污。

  那恰恰是他的血。

  杨逸之痛苦地阖上双目,不忍再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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