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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那个母亲依旧站在窗口,从她的洞里望着他们。她再不存什么希望了,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只希望人家不要把她的女儿带走。

  昂里耶·库赞到柱子房的厂棚下找来了那个装着他的用具的箱子,还带回了一架折梯,立刻把它靠在绞刑架上。司令的五六个士兵拿来了几把镐和撬棍,特里斯丹同他们一道向窗口走来。

  “老太婆,”宪兵司令用严厉的语气说,“好好地把那个姑娘交给我们。”

  她好象没有听懂似的望着他。

  “上帝的脑袋呀!”特里斯丹说道,“你为什么要妨碍我们遵照国王旨意绞死那个女巫呢?”

  那不幸的人惨笑起来。

  “为什么!因为她是我的女儿呀。”

  她说这句话的口气,连特里斯丹·莱尔米特听了也禁不住战栗起来。

  “我很抱歉,”宪兵司令说,“但这是国王的旨意。”

  她又非常可怕地大笑起来,并且喊道:“你的国王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

  “把墙打通!”特里斯丹说。

  要开一个相当大的入口,只需把窗口下的石块挖掉一层就行了。那个母亲听到镐头和撬棍在攻打她的堡垒,就惊恐地大叫一声,随后就在她的小屋里飞快地团团转,象在笼子里关了很久的野兽惯常做的那样。她不再说话了,但眼睛里闪着怒火。兵士们都从心底里觉得寒森森的。

  突然她抱起那块石头,双手朝正在干得起劲的人们扔过去。因为她的手抖得厉害,石头扔得不准,没有打中一个人,却落到了特里斯丹的马脚下。

  她气得直咬牙。

  这时太阳虽然还没升起,但天已经大亮了,柱子房朽坏了的烟囱已经染上美丽的玫瑰色的光辉。正当这座大城市里早起的人快乐地打开屋顶窗户的时候,有几个平民,几个骑驴上市场去的水果贩正经过格雷沃广场,他们在那一大群围住老鼠洞的兵士跟前停了一会,惊奇地看看他们,又径自走开了。

  隐修女坐到女儿身边去,在她前面用身子挡住她,眼睛发呆,听着那动也不动的可怜的孩子老在低声呼唤着“弗比斯!弗比斯!”估计那些挖墙的人愈来愈迫近跟前了,母亲就更加机械地往后退,把那姑娘挤得愈来愈贴在墙上。忽然隐修女看见(因为她一直留心看着,没有把眼光移开过),那块石头转动起来,听见特里斯丹给挖墙的士兵们鼓劲,于是她抛弃了刚才那种软弱,大声叫喊起来。她说话的声音有时象锯子一般刺耳,有时结结巴巴不成腔调,好象她所有的诅咒都涌到嘴边想要同时倾吐出来。“嗬!嗬!嗬!

  多么骇人!你们都是强盗!你们当真要把我的女儿抢去么?我告诉你她是我的女儿呀!啊,这些恶棍!这些刽子手的走狗!这些可恶的凶手!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难道他们就要这样把我的孩子抢去吗?好心的上帝允许这种事吗?”

  她又头发蓬乱地爬在地上,目光凶野,口流白沫地向特里斯丹说道:

  “走近一点来抢我的女儿!你不明白这个女人在向你说这是她的女儿吗?你可知道有了孩子是怎么回事?咳,你这山猫,你难道没有和你的母山猫同居过吗?你们没有生过小山猫吗?假若你有小山猫,它们号哭的时候,你难道也不动心吗?”

  “搬掉那块石头,”特里斯丹说,“它已经松动了。”

  几铁杠就把那块石头撬开了。我们已经说过,它是那个母亲最后的堡垒。

  她扑到那块石头上,想把它放回原处,她用手去抓那块石头,可是那笨重的石头被六个人推动着,躲过了她,轻轻一下子顺着那几根铁杠滑到了地上。

  那母亲看见入口已经打开,就横着身子躺在那里堵住它,她弯着胳膊把脑袋在地上碰着,用她那由于疲倦已经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喊道:“救命呀!救命呀!”

  “现在去抓那个女儿吧。”特里斯丹依旧无动于衷地说。

  那个母亲用十分可怕的神态望着那些士兵。他们不敢向前,反倒想往后退却。

  “去呀,”那司令官又说,“昂里耶·库赞,你去!”

  没有谁移动一步。

  司令官咒骂起来:“耶稣的脑袋呀!还算是些战士呢!怕起女人来了!”

  “大人,”昂里耶·库赞说,“你说她是个女人么?”

  “她有狮子般的鬃毛呢!”另一个说。

  “去呀!”司令官又说道,“那个缺口相当大,三个人带头进去,就象突破彭多瓦斯一样。把这件事干完!谁第一个退后,我就把他砍成两段!”

  处在那个司令和那个母亲之间,士兵们从两方面都受着威胁。他们犹豫了一会,随后下了决心,向老鼠洞挺进了。

  隐修女见到这种情况,忽然直挺挺跪了下来,掠开满脸的头发,让两只细瘦的手垂在腰下,于是大颗的眼泪一滴一滴地从她眼睛里流出,不断顺着两颊象溪流一般往下淌。同时她又说起话来,不过声音是那样恳切、柔顺、卑下,那样令人感动,特里斯丹周围那些本来连人肉都敢吃的家伙,不止一人都在那里揩眼泪。

  “大人们,军警先生们!一句话,我必须告诉你们一件事,她是我的女儿。你们知道吗?是我从前丢失了的小女儿。听着,这是一段往事。请想想我是认得军警先生们的。小孩子们因为我是个妓女,向我投石子的时候,他们都对我挺好。你们知道吗?你们要是知道,就会把我的孩子留给我了。我是个可怜的妓女,是那些埃及女人把我的孩子偷走的,然而我把她的一只小鞋却保存了十五年。看吧,就是这一只。她曾经有过这样小的脚呢。在兰斯呀!拉·尚特孚勒里!在困难过多街。你们也许认识她,她就是我呀。你们年轻的时候,那是好时光呀,有多少快活事儿。你们会怜悯我的,不是吗,大人们?那些埃及女人把她从我家里偷走,藏了十五年,我以为她死掉哪。

  你们想想,好朋友们,想想我竟当她死掉了呢。我在这个洞里住了十五年,冬天也没有炉火,这可苦呢。可怜的亲爱的小鞋!我哭了那么久,好心的上帝一定听见了,昨天晚上他把我的女儿还给了我。这是好上帝的一桩圣迹,她并没有死。我相信你们不会从我身边把她抢走的。再说,要是你们想抓我去,那我是什么也不说的。可是她呢,她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给她时间见见天日吧!她冒犯了你们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我也没有。要是你们知道我只有她一个,我老了,她是圣处女赏赐给我的。你们都是很善良的人,你们原先不知道她是我的女儿,现在可知道哪。啊,我爱她呀。大司令官先生,我情愿自己胸口上有个大洞,也不愿她的指头上有个小伤口呀。您的样子象是个善心的老爷!我向您讲的这些话使您明白了真相了,不是吗?啊,要是您也有母亲的话,大人!您是领队的人,请把我的女儿留给我吧!您看我就象恳求耶稣基督一般在恳求您!我并不向谁要求什么,我是兰斯人,大人们,我有我叔父马蒂厄·布拉东①留给我的一块田地。我不希求什么,可是我要我的女儿!好心的上帝并不是无缘无故把她送还给我的呀!国王,你说起国王!杀死我的女儿也不见得会使他怎么高兴,何况国王是个好心人!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呀!她不是国王的!不是你们的!我愿意走掉,我们愿意走掉!总而言之,要是有两个女人走过,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女儿,那总得让她们通过的呀!让我们走吧!我们是兰斯人。啊,你们都是好心的,我喜欢你们大家。你们不会把我亲爱的小人儿抓去,那是不可能的呀!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不是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①这里原文是马耶(Mahiet)。在第六卷第一次介绍巴格特·拉·尚特孚勒里时,曾提到她有个叔叔叫马蒂厄·布拉东(MathieuPradon),这里雨果误写成Mahiet。为使人名前后一致,故译者将第二次的“马耶”改回“马蒂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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