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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您问我在向仇人请求饶恕的时候,究竟有什么感触,”我回答他说,“但是我最好先对您讲一件还没有对别人讲过的事情。”于是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他我同阿法纳西之间发生的事,和我怎样对他叩头的情形。最后我对他说,“从这上面您自己就可以看出,到了决斗的时候我是感到比较轻松的,因为我在家里就已经作出了开端,而一旦走上了这条道路,那么以后的一切就不但不会困难,甚至会显得高兴愉快。”

  他听完以后,善意地看了我一会,说道:“这一切非常有意思,我以后还想不止一次到您府上来拜访。”从那时候起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到我这里来。假使他也对我讲一些他自己的状况,我们还会亲近得多。但是他从来一句也不提自己的事情,却老是向我盘问关于我的事情。虽然这样,我还是很喜欢他,把我心中种种情感全向他和盘托出,因为我心想:他的秘密对我有什么关系呢?就这样也可以看出他是个正直的人。更何况,他这人神态俨然,又和我年岁悬殊,却时常跑到我这年轻人住处来,毫不嫌弃我。我从他那里已学到许多有益的东西,因为他具有很高的才智。

  “生命就是天堂这一点,”他忽然对我说,“我早就想到了,”接着忽然又补充说:“我一直在想的也正是这事。”他看着我,微笑说:“我比您还更加相信这一点,您以后会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我听见他这样说,自己寻思:“他一定想对我说出什么心事来。”他说:“天堂藏在我们每人的心里,现在它就在我的心里隐伏着;只要我愿意,明天它就真的会出现,而且会终生显现在我的面前。”我看出他是在带着感动的心情说话,而且用神秘的眼色对我望着,似乎在询问我。

  接着又说道:“关于每个人除去自己的罪孽以外,还替别人和别的事担错一层,您的想法是完全对的,可惊叹的是您竟能突然这样完满地把握这种思想。确实不假,一旦人们了解了这种思想,那么对于他们来说,天国就不再是在幻想中来临,而是实实在在地来临了。”我当时向他伤心地感叹说:“可是这要在什么时候才能实现?还会不会实现呢?不会仅仅只是幻想么?”他说:“瞧,您都不相信了,您自己传布着的东西,自己却不相信。您要知道,您所谓的这个幻想,是一定会实现的,这您必须相信,但还不是在现在,因为一切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法则。这事是属于精神方面的,心理方面的。要想重新改造世界,必须使人们自己在心理上自己走上另一条道路。除非你实际上成为每个人的弟兄,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境界是不会实现的。人类永远不会凭任何科学和任何利益轻松愉快地分享财产和权利。每人都嫌少,大家全要不断地埋怨,嫉妒,互相残害。您问,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实现是会实现的,但是必须先经过一个人类孤立的时期。”

  “什么孤立?”我问他。“那就是现在到处统治人类精神的孤立,特别是在我们的世纪里,但是它还没有完结,它的末日还没来到。因为现在每人都想尽量让自己远离别人,愿意在自己身上感到生命的充实,但是经过一切努力,不但没有取得生命的充实,反倒走向完全的自杀,因为人们不但未能达到充分肯定自己的存在,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我们这个时代,大家各自分散成个体,每人都隐进自己的洞穴里面,每人都远离别人,躲开别人,把自己的一切藏起来,结果是一面自己被人们推开,一面自己又去推开人们。每人在独自积聚财富,心想我现在是多么有力,多么安全,而这些疯子们不知道财富越积得多,就越加自己害自己地陷入软弱无力的境地。

  因为他已习惯于只指望自己,使自己的心灵惯于不相信他人的帮助,不相信人和人类,而只一味战战兢兢地生恐失掉了他的银钱和既得的权利。现在人类的智性已到处在带着讪笑地不愿去了解,个人真正的安全并不在于个人孤立的努力,而在于社会的合群。但是肯定总有一天,这种可怕的孤立的末日终会来到,大家都会猛然醒悟,互相孤立是多么不自然的事。等到那样的时代风气一旦形成,人们将会惊讶为什么会这样长久地呆在黑暗里,看不见光明。那时候人子耶稣的旗帜就要在天上出现。……但是在那个时候以前,到底还应该好生保卫这面旗帜,偶尔总还得有人哪怕是单人匹马地忽然作出榜样来,把心灵从孤独中引到博爱的事业上去,哪怕甚至被扣上疯子的称号。这是为了使伟大的思想不致绝迹的缘故。……”

  我们两人就这样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地连续作着这种热烈欢欣的长谈。我甚至放弃了交际,很少出外访友,同时,人人谈论我的那阵时髦风气也已渐渐成为过去。我说这话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因为人们还继续爱我,欢迎我;我的意思只是说,大家应该承认,一种时髦风气在这世上的确是常常会左右一切的。至于我对于这位神秘的来客,最后真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因为除了钦佩他的智慧以外,还渐渐预感到他心中一定怀有某种意图,也许正在预备干出某种伟大的业绩。我在外表上从不对他的秘密露出好奇,决不直接或用暗示向他探问,也许这一点也使他感到高兴。

  但后来我看出他自己也似乎开始露出想告诉我什么事情的迫切愿望。至少从他开始每天来造访我以后过了一个月,这种心情就已经清楚地显示出来了。“您知道不知道,”他有一天向我,“城里面对于我们两人开始感到好奇,奇怪我时常到您这里来;但是随他们去吧,因为一切都会很快地水落石出了。”有时,他会忽然感到心情极度地激动,发生这种情形时他差不多总是马上立刻起来走掉了。有时,他长时间似乎是钻心透骨地注视着我,我心想:“他现在马上就要说出什么来了。”但是他又忽然打断了念头,谈起已经熟悉的,寻常的话题来。他还时常说自己头痛。有一天,完全不曾意料到地,在他热烈地谈了许多话以后,我看见他忽然脸色发白,蹙额皱眉,两眼紧盯着我。

  “你怎么啦?”我说,“是不是不舒服?”

  他是常常抱怨头痛的。

  “我……你知道不知道……我……杀死过人。”

  说完以后,微笑了,脸色白得象纸一般。他干吗微笑?在我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前,这念头忽然先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脸也发白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他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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