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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我在去年三一节的星期日到院长那里去过,以后再没有去。我看见有鬼坐在一个人的胸脯上面,藏在修士服底下,只有头上的角露在外面;还有鬼从一个人的口袋里往外张望,眼睛闪闪烁烁,惧怕我;还有鬼住在一个人的身子里,最不清洁的肚子里,还有悬挂在脖子上的,抓住脖子带着走,可是自己看不见。”

  “您……看得见么?”修士问。

  “我对你说,我能看见,看得清清楚楚。我离开院长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一个鬼藏在门背后躲着我,身子很高,有一俄尺半,也许还高些,深棕色的尾巴又粗又长,尾巴尖恰巧落在门缝里,我并不傻,突然把门一关,就夹住了它的尾巴。它尖叫着,想要挣脱,我朝它身上画了三次十字,——就把它镇住了。它当场就断了气,象个压扁的蜘蛛似的。现在大概已经在角落里腐烂发臭了,可他们却看不见,闻不出来。我有一年没去了。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是外来的。”

  “您的话真可怕!伟大圣洁的神父!……”修士越来越胆壮起来,“您的名声很大,连远处都知道,据说您同天神不断地有来往,真的吗?”

  “他有时飞下来的。”

  “怎么飞下来的?什么样子?”

  “象鸟的样子!”

  “天神现身为鸽子么?”

  “有天神,也有圣灵。圣灵也可以现身为别种鸟儿降下地来;有象燕子的,有象金丝雀的,也有象山雀的。”

  “但是您怎样把他跟山雀分辨开呢?”

  “他能说话。”

  “怎么说的?说哪种话?”

  “人的话。”

  “他对您说什么?”

  “今天他通知说,有一个傻瓜来见我,问些不相干的话。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修士。”

  “您的话真可怕,神圣、高贵的神父,”修士摇摇头,在他的畏惧的眼睛里露出不信任的神情。

  “你看见这棵树没有?”费拉庞特神父沉默了一会,问道。

  “看见的,高贵的神父。”

  “你瞧是榆树,我看来却是另外一种景象。”

  “什么景象?”修士默然空等了一会后,问道。

  “那是在夜里发现的。你看见那两根树枝么?在夜里,那是基督的手向我伸来,用那两只手寻找我。我看得很清楚,不由得哆嗦起来。可怕,真可怕。”

  “既然是基督,有什么可怕的?”

  “会抓住你,带着飞走。”

  “活活带走么?”

  “关于伊里亚的神灵和名声,难道你没有听见过么?他会抱住带走的。……”

  这位奥勃多尔斯克的修士在谈完话回到分派给他和一位修士同住的修道室里的时候,虽然心里甚至感到很困惑,但是他的心无疑地比较更倾向费拉庞特神父,而不是佐西马神父。这位奥勃多尔斯克来的修士主张持斋最力,所以觉得象费拉庞特神父那样一位伟大的持斋者能够“看见奇迹”,似乎也并不奇怪。他的话尽管听来很荒诞,但是上帝知道他的话里含有什么意义,而且迄今一切虔敬基督的疯僧的言行还没有看见过象他那样的。对于夹住小鬼尾巴一事,他真心诚意地乐于相信它不仅是一种比喻,而且的确是事实。此外,他过去还没来到修道院时,就对长老制有极大的成见,虽然在这以前他只不过听说过,却就已经随着别的许多人一同把这制度完全看作是危险的新鲜玩意。到修道院后才过了一天,他就注意到几个轻浮的、不赞成长老制的修士背后所发的牢骚。尤其因为他天性机灵而好管闲事,对一切事情都极为好奇,所以那桩重大的消息,说是长老佐西马作出了一个新的“奇迹”,弄得他心乱如麻。阿辽沙以后记起,在挤到长老身边和围在修道室外边的那些修士们中间,这位好奇的奥勃多尔斯克来的客人的身影曾经在他面前闪现过好多次,——他在各处人堆里钻进钻出,什么都留心,什么都打听。但是他当时没大注意他,只是到了以后才全想了起来。……他当时也没有工夫理会这事情,因为佐西马长老又感到了疲乏,重新躺上床去,已经闭上眼睛,却突然又想其他来,叫他到面前去。阿辽沙立刻跑过去。当时只有佩西神父、司祭约西夫神父和见习修士波尔菲里三人在长老身边。长老睁开了疲乏的眼睛,注意地瞧了阿辽沙一眼,忽然问他:

  “你家里的人在等着你么,孩子?”

  阿辽沙一时答不上话来。

  “有没有需要你的地方?昨天答应过人家今天再去么?”

  “答应过……父亲,两位哥哥,……还有别人。……”

  “你看。你一定要去的。不必难过。你知道,我不等你在场听我在世上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会死的。我要对你说这句话,孩子,把它作为我对你的最后遗言。对你,亲爱的孩子,因为你爱我。现在你先到你答应过的那些人那里去吧。”

  阿辽沙立刻服从了,虽然离开他心里感到很难过。但是长老答应对他说出在地上的最后一句话,而且更重要的是,把它作为对他的最后遗言,这使他的心欢欣得战栗起来。他匆匆忙忙地出门,想一等到城里事情办完就赶紧回来。恰巧佩西神父也对他说了几句临别嘱咐式的话,使他产生了意料不到的强烈印象。这是在他们两人走出长老的修道室的时候。

  “你要经常记住,小伙子,”佩西神父并没拐弯,开门见山地说,“世间的科学集结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特别是在最近的一世纪里,把圣经里给我们遗下来的一切天国的事物分析得清清楚楚,经过这个世界的学者残酷的分析以后,以前一切神圣的东西全都一扫而光了。但是他们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分析,却盲目得令人惊奇地完全忽略整体。然而这整体仍象先前一样不可动摇地屹立在他们眼前,连地狱的门都挡不住它。难道它不已经存在了十几个世纪,至今还存在于每个人的心灵里和民众的行动里么?甚至就在破坏一切的无神派自己的心灵里,它也仍旧不可动摇地存在着!因为即使是那些抛弃基督教反抗基督教的人们自己,实质上也仍然保持着他们过去一直保持的基督的面貌,因为直到现在无论是他们的智慧或者他们的热情,都还没有力量创造出另一个比古基督所规定的形象更高超的人和道德的形象来。即使做过尝试,结果也只弄出了一些畸形的东西。你要特别记住这点,年轻人,因为你已经被你那即将去世的长老派到尘世里去。也许当你想起今天这个重大的日子来的时候,也会不忘记我作为衷心的临别赠言对你所说的这些话的,因为你岁数还轻,而世上的诱惑很大,不是你的力量所能经受。现在去吧,我的孤儿。”

  佩西神父说完这些话以后,为他祝福。阿辽沙走出修道院,玩味着这些突如其来的话时,忽然意识到这位一向对他不假辞色的严肃的修士,竟是他的一个料想不到的新朋友和热爱他的新导师,——就好象佐西马长老在临死以前把他遗交给他了。阿辽沙忽然想:“也许他们之间真的作了这样的约定。”他刚才听到的出乎意料的、有学问的议论,偏偏是这样一种而不是别种议论,正足以证明佩西神父用心之热诚:他已经忙着想武装少年的头脑以便和诱惑斗争,为遗交给他的少年的心灵修筑一道他自己所能想象得到的最最坚固的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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