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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六节 这样的人活著有什么用!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人,中等身材,面目可人,但却好象比他实际岁数老得多。他肌肉发达,可以想到他体力十分强大,但脸上似乎露着一点病态。他的脸是消瘦的,两颊陷进去,带一点不健康的灰黄色。大大的、凸出的黑眼睛虽然看来显得坚定而固执,却似乎带点不可捉摸的神色。即使在他心里着急,带着气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好象不服从他的内心的情绪,表示出一种别样的,有时完全与现时情况不相适应的神色。“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同他谈过话的人有时这样议论他。有的人刚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沉思、忧郁的神情,却常会忽然又被他的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吃了一惊,这笑声说明正当他显出这样忧郁的神色的时候,心里却怀着愉快、戏谑的念头。然而他脸上所带的一点病态在目前倒是可以理解的:大家都知道,最少也听说最近他在我们这里所过的那种令人异常不安的“纵酒作乐”的生活,同样地,大家也都知道他同父亲为了银钱问题发生口角,达到了十分激烈的程度。关于这事城里已经流行着几种笑谈。实在,他的好生气是出于天性,象我们的调解法官谢苗恩·伊凡诺维奇·卡恰尔尼科夫在一个集会上对他所作的生动描写那样,他有着一种“既无条理又好冲动的脑筋”。他走进来时,穿得整齐而时髦,常礼服扣上钮子,戴着黑手套,手里拿着高礼帽。因为他刚刚退伍不久,只留着上髭,下面的胡须刮得光光的。他的深黄色的头发剪得很短,在鬓角那里往前梳着。他的步伐坚定,步幅大,还有军人风格。他在门槛上停了片刻,对大家看了一眼,一直走到长老面前,猜到他就是主人。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请求祝福。长老站起来,给他祝了福。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恭敬地吻他的手,显出不寻常的激动心情,差不多带着气恼地说:

  “请您宽恕我,让您等了这么久。我叮着问家父打发去的仆人斯麦尔佳科夫,他两次用极坚决的口气回答,说是约好了一点钟。现在我才知道……”

  “您不要着急,”长老止住他说,“不要紧的,迟了一点,没有关系。……”

  “非常感谢,我知道您一向是十分好意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接口说,又鞠了一躬,然后忽然转身向他的父亲也恭敬地深深鞠了一躬。显然,这个躬是他预先想好的,并且是出于诚意,认为理应借此表示自己的敬意和好心。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虽然感到突然,却立刻以他自己的方式不慌不忙地随机应付:为了回答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鞠躬,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儿子作同样深度的鞠躬。他的脸忽然变得郑重而且庄严,但这却使他显得格外凶狠。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随后默默地向屋里在座的众人总的鞠了一躬,就坚定地大步走向窗前,在离佩西神父不远唯一空着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俯身向前,立刻准备接下去听被他打断了的谈话。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来到只占去了不到两分钟,因此谈话自然马上就恢复了。但是这一次,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并不想去回答佩西神父那固执而近于恼怒的问话。

  “请允许我不再谈这个话题,”他用社交场上那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再说这也是一个很高深的问题。伊凡·费多罗维奇正在那边笑我们;大概他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些很有意思的话要说。您可以问问他。”

  “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只有一个小意见, ”伊凡·费多罗维奇立刻回答,“那就是:整个说来,欧洲的自由主义,甚至我们俄国的一点儿自由主义皮毛,都早已常常把社会主义和基督教的最终目标混为一谈了。这种粗野的推断自然只说明某些人的特性。但是把社会主义和基督教搅和在一起的,不仅是自由主义者和那些略知皮毛的人,在很多情况下,连宪兵——自然是外国的——也都这样。您的那段巴黎的故事是很有代表性的,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

  “关于这个题目我还是建议不必再谈了,”彼得·阿历山德罗维奇说,“我倒想对诸位另外讲一段关于伊凡·费多罗维奇自己的十分有趣而又别致的故事。约摸五天以前,他在这里的一次大半是女士们在场的聚会上跟人辩论时,郑重声明,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能使人们爱自己的同类;所谓‘人爱人类’的那种自然法则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上到现在为止,如果有过爱,并且现在还有,那也并不是由于自然的法则,而唯一的原因是因为人们相信自己的不死。伊凡·费多罗维奇还特别加以补充,说整个的自然法则也仅仅在于此,所以人们对自己不死的信仰一被打破,就不仅是爱情,连使尘世生活继续下去的一切活力都将立即灭绝。不但如此:那时也将没有所谓不道德,一切都是可以做的,甚至吃人肉的事情也一样。这还不算,他最后还下结论说,对于每个象我们现在这样既不信上帝、也不信自身的不死的人,道德的自然法则应该立刻变到和以前的宗教法则完全相反的方向去,而利己主义,即使到了作恶的地步,也不但应该容许人去实行,而且还应该认为这在他的地位上是必要的,最合理的,几乎是最高尚的一种出路。诸位,根据这种奇谈怪论,你们就可以推想我们这位亲爱的奇人和怪论家伊凡·费多罗维奇所宣扬和打算宣扬的其余一切论调了。”

  “对不起, ”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大声说,“如果我听得不错的话:‘恶行不但应该被容许,而且还被认为对于一切无神派来说是最必要、最聪明的出路’!是不是这样?”

  “正是这样,”佩西神父说。

  “我要记住。”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说了这句话,马上就沉默了,和他的插话一样地突然。大家好奇地望着他。

  “难道您果真认为人们丧失了灵魂不灭的信仰后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么?”长老忽然问伊凡·费多罗维奇。

  “是的,我曾说过这话。假使没有不死,就没有道德。”

  “您这样想,是感到愉快呢,或是很不幸!”

  “为什么不幸?”伊凡·费多罗维奇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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