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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最使她苦恼的是,她怀疑她的女儿们正在变成跟她一样的“怪女人”,而像她们这样的小姐在上流社会是没有的,也是不应该有的。“她们只会长成虚无主义者!”她时常暗自说。这一年里,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这个忧心的启头在她头脑里越来越强烈。“首先,她们为什么不出嫁?”她时刻询问自己。“为的是让母亲烦恼,她们就把这看做是自己的生活目的,当然是这样,因为这一切是新思潮,这一切是可诅咒的妇女问题!半年前阿格拉娅不是曾经贸然提出来要剪掉自己那绝好的秀发吗了(天哪,我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这么好的头发!)不是剪刀都已经拿在手里了吗?不是跪下来求她才没剪的吗?……就算这一个是出了恶意这么做,要折磨母亲,因为这丫头心狠、任性、娇纵惯了,但主要是心狠,心狠、心狠!可是这个胖胖的亚历山德拉难道不也是跟在她后面竭力要剪自己那一络络长发吗?她可已经不是因为恶意,不是因为任性,而是真心诚意的,阿格拉娅使这个傻瓜相信了,没有头发她睡起觉来就会安宁些,头也不会痛了。已经五年了,有过多多少少多多少少未婚夫供她们挑啊!而且确实有很好的人,甚至是非常出众的人!她们还要等什么,还要找什么?只是要让母亲气恼,没有别的任何原因!没有任何原因,绝对没有!”

  终于,对于的她这颗母亲的心来说盼到了太阳升起;至少是一个女儿,至少是给阿杰莱达安排好了亲事。“那怕是从肩上卸掉一个也好!”有时必须得说出来时,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会这样说(她暗自思忖时的表达则无比温柔)而且整个事情进行得很好,很体面;连上流社会谈起来也怀有敬意。这个人有名声,是公爵,有财产,人又好,加上称她的心,难道还有更好的?但是对阿杰莱达比起对另外两个女儿来,她原先就较少担心,虽然她那种艺本家的习性有时也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不停地怀疑的心非常困惑。“然而她的生性快活,同时又很有理智,看来,这丫头不会倒霉,”她终于有所安慰。对阿格拉娅她是最为担惊受怕的了。

  至于说到大女儿亚历山德拉,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为她担心?她有时觉得,“这丫头彻底完了,25岁了,看来,就做个老姑娘了。而她,又“这么漂亮!……”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甚至夜里常为她流泪,而就在那些夜里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却睡得最安宁。“她是个什么人,是虚无主义者还是不过是个傻瓜?”她并不傻、其实,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此丝毫也不存怀疑;她是非常尊重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的见解并且喜欢跟她商量。至于说她像只“落汤鸡”,也是不存任何疑问的:“她安宁得推也推不动!不过,‘落汤鸡’也有不安宁的,唉!我可完全被她们弄糊涂了!”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同情和好感,这种感情甚于对被她看做是偶像的阿格拉娅。

  但是,易动肝火的乖戾(主要的,这正表现了母亲的关切和喜爱之情),招惹生事,诸如“落汤鸡”这样的称呼只是使亚历山德拉觉得好笑。有时甚至达到这样的地步:一点点小事也会使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气得不得了,大发脾气。比如,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喜欢睡懒觉,通常要做许多梦;但是她的梦往往异常空泛和幼稚——对7岁的孩子来说还差不多;于是,这种幼稚的梦境也不知为什么使妈妈生气。有一次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在梦里见到了九只母鸡,竟因此引出了她和母亲之间的一场正儿八经的争吵。为什么?很难解释清楚,有一次,就只一次,她总算梦见了什么似乎是独特的梦境:她看见了一个和尚,他一个人在漆黑的房间里,她就一直怕进那个房间。这个梦马上就由两个哈哈大笑的妹妹喜盈盈地转告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听了,但奴蚂又生气了,把她们三人都称为傻瓜。“哼!瞧她像个傻瓜似的那么安分,却完全是只‘落汤鸡’,椎也推不动,可还忧心忡忡,有时候看起来还真忧郁得很!她在忧伤什么,忧伤什么?”有时候她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提这个问题,通常是歇斯底里地、威严地,期待着立即回答。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嗯啊哈的,皱着眉头,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终于拿出了意见:

  “应该找个丈夫。”

  “上帝保佑,只是别找像您这样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终于像炸弹似的爆发了,“在见解和判断方面别找您这样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别找您这样的粗野的莽汉,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马上就设法逃脱了,而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在发过脾气后也就平静下来了。当然,在那天晚上她一定会变得不同寻常地殷勤、温顺、亲切和恭敬地对待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待“自己的粗野的莽汉”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对待善良的、可爱的她所崇拜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因为她一生都爱甚至热恋着自己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而伊万·费奥多罗维奇自己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为此也无限地敬重自己的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但是阿格拉娅却是她主要的和经常的苦恼。

  “完完全全像我,在所有的方面简直就是我的活影子,”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暗自说,“任性、可恶的小鬼头工虚无主义者,怪女人,疯姑娘,狠心丫头,狠心丫头,狠心丫头!嗬,天哪,她将是多么不幸啊!”

  但是,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升起的太阳一度消融和照亮了一切。几乎有一个月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完全摆脱了一切操心而得到了休息。由于阿杰莱达日益迫近的婚礼,上流社会也开始谈及阿格拉娅,与此同时阿格拉娅所到之处举止总是那么优美、那么安稳、那么聪颖、那么不可征服,有点高傲,但这可是与她非常相称的。这整整一个月她对母亲也是那么亲热,那么殷切。真的,这个叶甫盖尼·帕夫洛维奇还得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应该对他了解清楚,再说阿格拉娅好像对他也不比对别人更加赏识。”反正她突然成了这么一个姣美的姑娘,她是多么俊俏,天哪,她是多么俊俏,一天天长得越来越美!偏偏就……”

  偏偏就刚才冒出了这个可恶的死公爵,这个槽透了的傻白痴,于是一切又被搅混了,家里的上切又闹了个底朝天!

  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对于别的人来说一定认为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是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与别人不同的是,最平常的一些事情纷乱混杂在一起,透过她素有的总不放心的有色眼镜,她总能看出某种东西是最令人生疑、最令人无法解释的恐惧、因而也是最令人苦恼的,以致有时使她吓出病来。她那可笑的、毫无根据的提心吊胆弄得她心如乱麻,现在突然确实看到了某种似乎真的是要紧的、似乎真的是值得担忧、疑惑、怀疑的迹像,叫她又怎么能放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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