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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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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到了卢塞恩,带我去游湖。我觉得湖的景色很美,但与此同时心情却沉重得不得了,”公爵说。 “为什么?”亚历山德拉问。 “我不明白。第一次望着这样的自然风光,我总是心里很沉重、很不安;又觉得很好,又觉得惶惑;其实,这一切还是病的缘故。” “可是,我们很想看看,”阿杰莱达说,“我不明白,我们打算什么时候到国外去。我两年都无法找到画画的素材了:东方和南方早就写遍了……公爵,为我找个画画的素材吧!” “这方面我是一窍不通。我觉得:看上一眼就可以画画了。” “我不会看一眼就画。” “你们在说什么谜语吗?我一点也不明白!”将军夫人打断他们说,“怎么不会看一眼就画?有眼睛就看呗。在这里你不会看,到了国外也学不会。公爵,最好还是讲讲,您自己是怎么看的。” “这就比较好,”阿杰莱达补充说,“公爵可正是在国外学会看的。”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只是恢复了健康;我不知道,我是否学会了看东西。不过,我几乎一直很幸福。……” “幸福!您会成为幸福的人?”阿格拉娅喊了起来,“那您怎么说没有学会看东西?还得教教我们呢。” “请教会我们吧,”阿杰莱达笑着说。 “我什么都不会教,”公爵也笑着说,“我在国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这个瑞士乡村里度过的;难得到不太远的地方去;我能教你们什么呢?开始我只是没有感到寂寞罢了;我很快就康复起来;后来对我来说每天都变得很宝贵,时间越长就越觉得宝贵,于是我便开始注意这一点。我躺下睡觉时心满意足,早晨起床时更觉得幸福。至于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很难讲得清楚。” “所以您就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未能吸引您去?”亚历山德拉问。 “起先,一开始,当然是有吸引力的,我也曾陷入非常心神不定的状态。老是想,我将如何生活;我想尝试自己的命运,特别是有时候往往心烦意乱得很。你们知道,是有这种时候的,尤其是单独一人的情况不会这样。我们那里有瀑布,它不大,从山上高高地飞泻而下,像一根细细的线,几乎是垂直的,——白花花的、水声喧嚣、飞沫飘溅;它从高处落下来,可使人觉得相当低,它有半俄里远,可好像离它只有的步。每到夜间我喜欢听它的喧嚣声;也正是这种时刻有时会产生极大的忐忑不安。有时候中午时,你走进山里什么地方,孤身处于群山之中,周围是松脂淋漓的古老巨松;悬崖上是古老的中世纪城堡,断墙残垣;我们的小村庄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勉强可见;阳光明嵋,天空碧蓝,寂然无声。就在这种时候,常常有一种东西始终在召唤着我到什么地方去,我总觉得,如果老是笔直走,走很久很久,走到这条线的外面,也就是天地相接的那条线外面,那么在那里就有全部谜底,马上就能看见新的生活,这生活比我们的生活要热烈、喧哗得上千倍;我一直幻想着像那不勒斯这样的大城市,那里有宫殿、喧闹,轰响,生活……是啊,幻想得不少吗!而后来我甚至觉得,在监狱里也可队找到丰富的生活。” “最后一个值得称赞的思想,在我12岁的时候,就在我的《文选》课本里读到过,”阿格拉娅说。 “这全都是哲学,”阿杰莱达指出,“您是个哲学家,您是来开导我们的吧。” “也许,您是对的,”公爵莞尔一笑说,“也许,我真的是个哲学家,谁知道呢、也可能,实际上我是有开导的想法,这是可能的,真的,可能的。” “而您的哲学跟叶夫兰皮娅·尼古拉耶夫娜的恰恰一个样”,阿格拉娅随着就说起来,“这么一个官太大孀妇,到我家来,就如一个食客,她生活的全部宗旨就是要便宜;只想日子过得便宜些,讲起话来也尽是几个戈比的事,请注意,她可是有钱的,她是个女滑头。所以。您那监狱里的丰富生活,也许,还有您在乡村的四年幸福,也完全是这样,为了这种幸福出卖了您的那不勒斯城,好像还赚了钱,尽管只不过是几个戈比。” “关于监狱里的生活还可以不表同意,”公爵说,“我听说过一个坐了12年牢的人的故事;这是我教授的一个病人,后来治愈了。他也曾经常发病,有时也是很不安分,哭哭啼啼的,有一次甚至企图自杀。他在监狱里的生活很抑郁,但是,请你们相信,当然并不是不值一提。他所熟悉的就只是一只蜘蛛和长在窗下的一棵小树……但是,我最好还是对你们讲讲去年我见到的另一个人。这里有一个情况很奇怪,其实,怪就怪在很少会有这样的事。这个人有一次曾跟别人一起被带上断头台,因犯有政治罪,对他宣读了枪决的死刑判决。过了几分钟又宣读了特赦令和制定另一种级别的刑罚;但是,在两次判决之间有20分钟,或者至少是一刻钟,他是在确信无疑自己过几分钟就将突然死去的状态中度过的。当他有时候回想起当时的感受时,我非常想听他讲,我还好几次向他重新探问详情,他对一切记得异常清楚,并且说,永远也不会忘却这些分钟里的任何事情。离死刑台20步光景,埋着三根柱子,因为有几个犯人,而在死刑台旁边则站着老百姓和士兵。头三个人被带近柱子,捆绑好,给他们穿上死衣(白色长褂),白帽子拉到他们眼睛上,免得看见枪;然后,几个人组成的一队士兵对着每根柱子站成一列,我的熟人排在第八个,也就是说,他该是第三批走到柱子跟前,神父拿着十字架挨个走到所有人面前。看来,只剩下5分钟可以活了,不会更长了,他说,这5分钟于他是个无穷的期限,巨大的财富;他觉得,这5分钟里他将度过好几生,以至眼前还没什么好去想最后那一瞬间的,因此他还做了各种支配:他估算了与同伴们告别的时间,这要用去两分钟,然后还有两分钟要用来最后一次想想自己,再后面的时间则要最后一次看看周围。他很好地记得,他做的正是这三种支配,也正是这样计算的。他27岁,身强力壮,却就要死去;在跟同伴们告别时,他记得,还对其中一个提了个很不相干的问题,甚至还对回答非常感兴趣。然后,也就是跟同伴们告别后,则开始了他留出用来思考自己的两分钟;他早就知道,他将想些什么:他一直想尽快和尽可能明晰地想象,怎么会是这样的:他现在还存在,不活着,而过3分钟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到底是什么?在什么地方呢?所有这一切他想在这两分钟里得到解决:不远处是座教堂,它那金色的圆顶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他记得,他曾非常顽执地看着这金顶和它闪耀出来的光线,他不能摆脱那光线:他觉得,这些光线是他的新生,再过3分钟他将不论以什么方式与它们融为一体……来世未卜和要与这即将降临的新生离开使他感到非常可怕;但是他说,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比一个不断萦绕的念头更使人感到心头沉重了,这个念头便是:‘如果不死就好了!如果还我生命就好了,那将是多么无穷尽呀,!而且所有这一切都将属于我!那时我就会把每分钟都当作整个世纪来用,不失去丝毫时光,每分钟都精打细算,分秒也不白白浪费!’他说,他的这种想法最后竟蜕变成一种怨恨,以至他想宁可快点把他毙了。” 公爵突然静默下来,大家都等着他继续下去和做出结论。 “您结束了吗?”阿格拉娅问。 “什么?我讲完了,”公爵从短暂的沉恩中醒悟过来,说。 “您为什么要讲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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