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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格罗县的哈姆莱特(6)


  “喂,请允许我插一问话——言过其实了,这太夸张了。”我打断他的话说道。

  我的同屋默然看了看我,接着说。“可能是吧,天晓得,可能是吧。我这种人也只剩下一件可以开心的事情了,那就是爱夸张。所以,我就这样在莫斯科混了四年。尊敬的先生,我真是无法向您描绘这四年的时光过得多么快,那真是快得可怕!此刻回想起来,我感到既悲愤又懊恼。如同是早晨一起床,就坐着雪橇从山下滑下来一样,一眨眼的工夫,已经飞到了山脚下。这时太阳也落山了,于是一个睡眼惺忪的仆人帮你穿上常礼服,你穿戴整齐懒洋洋地到朋友那里,抽几根香烟,喝几杯淡茶,聊聊德国哲学、爱情、精神之类的永恒话题,有时再扯到一些其他的问题。但是在那里我也碰见过一些奇特而又有独创精神的人。有的人无论怎样被摧残、被压制,却能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本性不变。而我却是个不幸的人,如同捏柔软的熔蜡一样被捏来捏去,可我那让人可怜的本性居然丝毫不反抗!当时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我承继祖业,或者更准确地说,我接管了家产中我的保护人认为有必要留给我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呢,我让一个已经赎身的家奴瓦希利·库德里亚舍夫看管全部领地,然后我就出国去了,到了柏林。在国外,如同刚才我和您说的那样,过了三年。但是又怎么样呢?我在国外依旧是一个很不引人注目的人。首先——这自然不用说了,我对欧洲的历史和生活,一点儿都不了解,我只只是是在德国听听德国教授讲过课,读一读德国的书籍罢了。和在国内不同的也就仅此一点。我过着孤独无依的生活,像个修道士一样。我和几个退役的俄罗斯陆军中尉整天厮混在一起。他们也和我一样,为口渴望知识而伤神,然而遗憾的是他们头脑不开窍,理解力很不好,而且口嘴笨拙。后来我又结交了从奔萨省等物质丰富的省份来的几个人,但 他们的头脑也都是不怎么机敏。有时我到咖啡馆里去坐坐,有时看看杂志,晚上去看看戏。我和当地人很少交往,和他们谈起话来也会很显得紧张,所以他们也没有和我怎么交往。只是有那么两三个犹太裔的不务正业的坏小子,常常纠缠着来找我借钱——他们都认为我这个俄国佬比较好骗。后来,一次奇遇让我来到了我的一个教授家里。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本来是报名到他那儿去听课,意想不到的是,他热情地邀请我参加他的家庭晚会。这位教授有两个女儿,年纪都是二十六七岁。天哪,她们两个人的身材都是又矮又粗壮,鼻子长得很好看,满头卷头发,眼睛是浅蓝色的,手柔软红润,指甲洁白剔透。她们一个叫林亨,另一个叫明亨。从那以后,我就常常到教授家里去。直言相告,这位教授并不愚笨,但是他精神上仿佛受过刺激,这使得他讲起课来思路清晰,但是在家里就有些糊里糊涂的了,而且还老是把眼镜放在额头上。只是他真是个学识渊博的人。您猜怎么样?突然有一天我觉得我爱上了林亨,而且整整有六个月,我都沉迷在这种感觉之中。虽然我很少和她交谈,聊天也只是全神贯注地望着她,但我常常给她读各种各样的各样的动人故事,然后静悄悄地握一握她的手。到了晚上时分我就和她一起幻想,我们专心致志的看地望着月亮,或者仰望着天空。嗬,她煮的咖啡太香了!如此看来,一切似乎都心满意足了,但有一点使我忐忑不安——在那种所谓妙不可言的幸福时刻,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口总是隐隐作痛,胃里也觉得不舒服发堵,我还会一阵阵打冷颤。我想我可能没有福气享受这种幸福,于是就逃之夭夭了。此后,我在国外又呆了整整两年。我去过意大利,曾在罗马观赏过《基督变容》,又在佛罗伦萨见识了‘维纳斯’。那时,我突然陷入了一种过分狂热的状态之中,如同着了魔一般!一到晚上我就诗兴大发。而且从那时开始每天都日记。总之,那个时候,我的言行举止也和大家一样。但是,您看,就这样我算得上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了!但其实我对绘画和雕塑根本就一窍不通——这一点我本应该坦率地说出来——但是不,那怎么能行啊?还是找个导游去浏览一下壁画吧。”他唠叨地说着。

  说到这里他又低下了头,把睡帽摘了下来。

  “我最终回到了祖国。”他用疲惫嘶哑的声音接着说下去,“我回到了莫斯科。在莫斯科我的性格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在国外我是那样沉默寡言,但是到了这里,我又突然变得能言善辩了,天知道,我竟然也变得目中无人起来。我碰见了一些宽容厚道的人,他们差不多把我抬举成天才,贵妇小姐们饶有兴致地听着我高谈阔论,任凭我信口开河。但是我却不擅长保持自己的声望。一个晴朗的早晨,出现了诽谤我的流言蜚语。那是谁炮制出来的我并不明白,可能是一个变态的老处女传出来的——这样的老处女在莫斯科随处可见。流言蜚语一旦 出现,就会像毒草一样遍地蔓延。我被纠缠住了,想跳出来,我想挣脱斩断缠在我身上的丝网,但是不论我怎样努力就是挣不脱、斩不断。实在无可奈何,我只有躲开。这也表明我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我本该平心静气地等待这一阵攻击成为过去,如同害荨麻疹一样,沉住气忍一忍也就挺过去了。到时候那些宽厚憨实的人又会张开怀抱欢迎我,那些贵妇小姐们也会满面笑容地听我滔滔不绝。但是糟就糟在这里,我不是奇特的人。您明白吗,我的良知突然觉醒了,我不好意思再信口开河,不好意思再在众人面前胡言乱语了。昨天在阿尔巴特瞎扯,今天在特鲁巴街胡说,明天又到西夫采夫,符拉日街去发表言论。其实吹来吹去都是老一套。但是有些人就十分喜爱这一套又该怎么办呢?您就看看那些所谓的凭舌头闯荡江湖的英雄好汉吧!他们对这类行为满不在乎。恰恰相反,他们迷恋于精通此道,整天乐此不疲。有的人二十几年就靠着这种本事混饭吃,他们颠来倒去卖弄的都是老一套。这就是所谓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我也有过自尊心,而且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泯灭。但是我却要说,糟就糟在这里!我必须重复一遍,我并不是一个奇特的人,我总是停留在中庸之道上。造物主应该赐予我更多的自尊心,要么他就完全不给。在最初那些日子里,我的确是这样的惊慌失措。加上我旅居国外,把我的财产耗费一空,但我又想娶一个年轻的,身体像果子冻一样绵软的商人的女儿。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一走了之,躲回我自己的那个村子里去了。”他又斜着眼睛看了我一下,接着说:“至于我到农村生活的最初感受,以及大自然的美景、清幽孤寂生活的魅力等等,我就无须向您一一赘述了吧。”他的语气仍然是口渴望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他说话的欲望仍然十分强烈。

  “随便,”我答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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