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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格罗县的哈姆莱特(5)


  “要不我给您讲我结婚的事吧。婚姻是一件大事,它是一个人全部生活的试金石。婚姻也是一面镜子,能反映出……啊,这种比喻太迂腐了!抱歉,我要闻一闻鼻烟了。”他从枕头 下取出鼻烟盒来,一面用手摇着已经打开的鼻烟盒,一面又接着说:

  “亲爱的先生,我明白您很体谅人,那就请您站在我的角度为我想一想吧。我能从黑格尔的百科全书中得到什么益处呢?您认为,这部百科全书和俄罗斯的现实生活有什么关联之处呢?那再请问您,我们怎么能把这部百科全书——不单单是它,还有德国哲学——进一步说,甚至把德国的全部科学都结合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来呢?”

  他很兴奋竟从床上跳了起来,还咬牙切齿地嚷道:“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那为什么我还要去国外呢?为什么不在家里研究现实生活呢?这样就可以了解生活的需求、生活的前景,也可以搞明白自己应该肩负的使命了。但是,算了吧,”他换了一种语调,就仿佛是在为自己辩护,而且有点胆怯了,“书里还没有著述过的东西,我们这些人又如何研究呢?我倒是愿意求助于俄罗斯的现实生活。但是它,我的宝贝儿,它却不肯开口啊。它沉默不语,却又仿佛在说,你就这样来理解我吧。但我又没有这种本领。您来给我做个结论吧,帮助我得出一个论断吧!有些人说,你听听我们莫斯科人说话吧——都说俄罗斯人说话像夜莺一样。这就是一个结论。但是倒霉就倒霉在这里!他们像库尔斯克的夜莺一样啼鸣着,可毕竟说的不是人话啊!所以我左思右想,我认为:‘科学可能到处都一样,真理也是如此。’于是我就拿定主意要到国外去,到异教徒那里去。有什么办法呢?我血气方刚,傲慢自负,所以就陷入了谜塘。您可明白,我是不愿意在还不到发福的年纪就胖起来的,虽然大家都说发胖是好事。只是话又说回来了,假如造物主不赐给你肉,你想胖也是胖不起来的!”

  “等等,”他稍微微停了一下又说,“我似乎说过要给您说一说我结婚的情况对吧。那就请您听吧。第一,我要告诉您,我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第二,第二嘛,我还是把我的青年时代的情况说给您听好了,要不然您一点也不了解——啊,您可能想歇息了吧?”

  “不,不想睡。”我充满好奇地说。

  “啊,那太好了,那就请听好吧。唉,隔壁房间里鼾声如雷,那个叫康塔格留欣的尊敬的先生太不高雅了!我出生在一个双亲并不家境殷实的家庭。我之所以说双亲,是因为据说我除了有一个母亲,还有一个父亲。但我不记得他了。据说,他并不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长着一个大鼻子,长了一脸的雀斑,头发是火红色的。他用一个鼻孔吸鼻烟。在我母亲的卧室里挂着他的一副肖像。上面的他身上穿着红色制服,黑色的衣领一直竖到耳朵根下。他的相貌非常丑陋,我常常被揪着站到他的肖像旁边去接受惩罚。这种情况下,母亲总是指着他的肖像说:‘要是他活着的话,往死里打。’您可以想象,这对我是一种多么大的恩赐。我既没有兄弟,也没有姊妹。说老实话,我有过一个短命的弟弟,由于后脑生了一种从英国传来 的不治之症,刚出生不久就被痛苦地活活折磨死了。这种英国病怎么会被带到库尔斯克省希格罗县来呢?让人很是费解,但是真正的问题却不出在这里。我的母亲像其他乡下女地主一样,怀着满腔期望来教导我。从我刚来到人世那个辉煌时刻开始,她就尽心尽力,一直到我年满十六岁。您是否还在听我讲呢?”他突然问道。

  “当然啦,我在听,请讲吧。”我赶紧说。

  啊,好的,那我接着。我年满十六岁时,我母亲毫不迟疑地辞退了我的法语家庭教师。那是一个从涅仁市来的一个名叫菲里波维奇的德国人。母亲把我带到了莫斯科,还给我在大学里报名注册。在把我托付给了我的亲叔叔照看后,她就魂归天国了。我这个叔叔科尔东·巴布拉是一位法院监察官,他是一个很著名的人物,不仅是在希格罗这样一个县里,但是他的名声在外。我这个亲叔叔,法院监察官科尔东·巴布拉,把我的财产搜刮得一干二净。但是问题也并不出在这里。我刚进大学的时候——我理应为我的母亲说句公道话——在她的教导下我已经具备相当好的素养了,但就在那个时候,我的身上暴露出缺乏个性这个致命弱点。我的童年跟其他人没有一点儿不好别,我也是稀里糊涂地、懵懵懂懂地长大,就仿佛是被包在羽绒被子里捂大的一样。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记那些诗篇,也开始了忧郁烦闷,还美其名曰“爱幻想”。幻想什么呢?啊,对了,幻想美好的事物。我在大学里并没有走别的路。入大学的第一天我就加入一个社团。那个时代与现在可大不一样。可能您不明白社团是怎么一回事儿吧?我还清楚地记得席勒在一首诗里曾说道:

  唤醒狮子可非常危险,

  考虑的牙齿更令人胆战心惊。

  可人世间最为可怕的,

  是一个人的神经错乱!

  “我可以向您断言,席勒想说的并不是表面看到的这个,他想说的是莫斯科城里的‘社团’!”

  “您认为社团有什么可怕之处吗?”我奇怪地问道。

  我的这位同屋从床上抓起睡帽戴在了头上,他戴得那么起劲快拉到鼻子上了。

  “怕什么呀?”他喊道:“我认为社团——就是毁灭一切独立发展的场所,是社交、女性和丑陋不堪的生活替代场所。社团——唉,且慢,还是让我告诉您,社团究竟是什么玩艺儿吧!社团就是闲散懒惰之人和过着萎靡不振生活之人的港湾,但有些人却偏偏给它加上正当合理的名义作为光鲜的外衣。社团用推理争论来代替闲聊,教唆你养成高谈阔论却没有任何 结果的不良习惯,它不让你从事有创新的有益工作,而是让你沾染上文学疥疮,最后剥夺了你心中蓬勃的朝气。社团只是是打着团结和友爱的旗号搞一些庸俗无聊的东西而已。它以真诚坦率和友爱照顾为借口,进行相互打击、相互诋毁的活动。在社团里,每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有权把自己不干净的手指直插进同伴的心灵深处,从而使每一个人的心灵都不再完美如璧,而是伤痕累累。在社团里有那种专门推崇夸夸其谈,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人,还有些少年老成或是未老先衰的人,以及主张金玉其外败絮在内的平庸诗人。在社团里十六七岁的男孩子竟然大谈特谈女人和爱情问题,而且还谈得头头是道,但是他们在女人面前却噤若寒蝉,即使和她们谈话也像对着书本念词一样。不知所云!社团里盛行诡辩空谈,社团里成员之间相互跟踪,相互监视,他们的本领真可以说胜过专门搞这种活动的警察和密探。啊,社团啊社团!你不是什么社团,你就是一个魔法圈套,这个圈套毁灭了何止一个正派的人!”他说得激情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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