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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与新娘(1)


  迄今为止,人生主宰实际上还从来没有在我的命运中安家落户。然而,在我16岁的时候,人生主宰倒是在我心田的莲花宝座上,停留了片刻。当时,我焦虑不安,刚一入睡就被惊醒,再也睡不着了。我的朋友大多都结了婚,有的甚至已生儿育女了,可我却虚度年华,独守空床。

  14岁时,我已经通过了入学考试。那时候,不管是结婚还是入学考试,我都不当作一回事。我从来不死啃书本。因此,无论是在体质上还是在思想上,我都没有经受过消化不良之苦。从小时候起,我就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不管见到什么书,我都拿来读,就像老鼠一样,不管是能吃的还是不能吃的见到就啃。在这世界上,我所阅读的不该读的书,比我应该读的书要多得多。因此,在我浏览过书的太阳系里,学校里读的书像是地球,而校外读的书则是太阳。众所周知,太阳要比地球大数百万倍。这样,尽管我梵语教师预言说考试很难,但我还是顺利地通过了。

  我的父亲,曾是位地方长官的副手①。当时我们的生活很不安定,忽而在沙托基拉,忽而在贾吟纳巴德,很难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居住下来。首先,应该把话讲明白:在我所讲的这段经历中,时间、地点以及新郎等等,虽然言之凿凿,有名有姓,但都是虚构的。对于那些猎奇心理胜过艺术鉴赏的读者来说,这可能会使他们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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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处于英国殖民统治早期时,地方长官均为英国人,当地人只能当副手。

  有一次,我父亲外出办案去了。当时,我母亲要举行一个祭典还愿。为了安排参加者的食宿和赠礼,母亲需要一个婆罗门当帮手。在这种紧要关头,我的梵语教师就成了我母亲的主要助手。为此,母亲对这位教师非常感激。但是,在我父亲的心目中,这位教师的形象却正好相反。

  这一回,我也成了赠送给婆罗门的一份礼物。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要去加尔各答一专科学校读书。为了减轻母亲对儿子的离愁别恨,大家建议她收一个小姑娘作童养媳。这样一来,当母亲把思绪集中到小姑娘身上的时候,她就不会感到度日如年了,她的心灵将得到某种慰籍。

  我那梵语教师的女儿卡希绍丽,正适合担任这一角色。当时她还小得很,实际上是个很小很小的姑娘。她非常文静。她的生庚八字也正好与我的相符。另外,通过联姻,我母亲也就报答了这位婆罗门教师,使他免除了嫁女儿的义务。

  起先,母亲还有些犹豫不决。她想见见姑娘再说。教师先生得悉母亲这方面的暗示,马上说他的“内当家”昨天晚上已把女儿带来了。母亲很快就作了肯定的答复。因为偏爱和行善这两种砝码加在一起,很快就使这小姑娘的身价显得更有份量。

  母亲说:

  “姑娘嘛,虽不很美,但性格文静,还是很不错的!”

  母亲的这些话,逐渐传到我的耳朵里来了。过去,我多次怀着恐惧的心情向梵语教师请教动词的变位等问题:现在我与他之间又多了一层关系,跟他女儿结成金玉良缘的关系。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一开始就给我的心灵一个很大的震动,仿佛是身临寓言故事的仙境:枯燥无味的语法突然去掉了繁琐的外表,变成了一个美丽绝伦的公主。

  一天傍晚,母亲把我叫到她的房里对我说:

  “孩子,教师先生捎来了一些芒果和甜食,你来尝尝吧!”

  母亲知道,我非常爱吃芒果。即使第一次给我五百个,我也会再要五百个的。因此,她想以美味珍馐来开拓通向我心扉之路。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卡希绍丽坐在母亲的膝上。当时的许多情况,已经模糊不清了。不过有的情节,印象还很深刻,小姑娘的辫子上扎着彩带;身上穿着加尔各答做的缎纹布上衣,上面有黄、红条纹。我还记得,她的皮肤黝黑,眉毛浓密;一双家畜般的眼睛,毫无惧色地东张西望。脸上其他部位的情况想不起来了。我觉得,造物主还没有最后完成她的造型,只是给她造出了一个大致的模样。不管怎么说,看上去她还是相当不错的。

  我很高兴,心花怒放。我深深懂得,这位头扎彩带、身着缎服的姑娘,将会完全属于我的。我将是她的主人,我就是她的天神!要想得到珍贵的成果,无不要经过艰苦的努力。然而,这一次可是例外,我只动了动小指头就如愿以偿了。造物主把我变成了新郎!

  天天与父母在一起,耳濡目染,我自然知道妻子的含义。我看到,父亲对各种仪典都很讨厌,但在祭萨维德丽①的时候,从他的脸色可知,他心里是高兴的。母亲对父亲非常好,感情极深。这一点,我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有时候父亲为什么大发雷霆,为什么心不在焉,这些,我母亲是不敢多想的。如此情况,正迎合了我父亲男子汉脾气,使他感到惬意。天神并不觉得对于自己的崇拜是一种了不起的事情,因为这是信徒们的理所当然的支出。但是,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对自己的崇拜却是一种意外的收入。因此,这就非同小可,很不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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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古代史诗《摩诃婆罗多》中一位忠于丈夫、忠于爱情的女性。

  小姑娘的美色,并没有使我动情。然而,我一想到我这个14岁的少年也将受到她的敬佩,我就不免趾高气扬,热血沸腾。那天,我怀着极大的自豪感吃了许多芒果;怀着这种豪迈的心情,还留下了三个芒果。这种情况,以前可从没有过。为此,我还后悔了老半天哩!

  当时,卡希绍丽并不知道,我和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回到家里之后,她大概明白了底细。从此以后,我遇见她,她总是躲躲闪闪、匆忙走开。她一见到我,总是战战兢兢、很不自在。这使我感到很满意。这说明,我的出现,在世界某处地方,以某种方式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影响。这种有机化学似的事实,使我心醉神迷。要知道,有人看到我感到害怕或者害羞,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卡希绍丽见到我就想躲开,这使我感到,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单单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的!

  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一下子突然变得有人这么尊重,——这使我好多天都觉得飘飘然、头昏脑涨。

  母亲要是什么事情做得不好,或是饭菜做得不合口味,父亲总是训斥她。我暗中以父亲为榜样,处处效法他。要是做了什么使父亲不高兴的事,我母亲总是小心翼翼以各种方式赔不是,使事情不了了之。在我的想象中,卡希绍丽应步我母亲的后尘。有时候,我也悄悄慷慨地塞给她一把钞票,或者送给她一些宝石首饰。想象常常描绘出这样一幅可怜的图景:我们坐下来吃饭时,她却不过来,而是坐在客厅里面壁抽泣,衣角擦泪。对于这些,我说不准是什么心情,可能是非常同情的。

  我父亲非常注意从小就培养孩子的自立能力。清扫房间,保管衣服,所有这些,从小都是我们自己动手。不过,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幅清晰可辨的日常图景。不用说,这并不是我独出新裁的想象。在我父亲已往的经历中,就可能出现过类似的画面。下面我来描写一下这幅图景:

  一个星期天。午饭之后,我伸着脚靠在床铺枕头上,半躺半睡地看报纸,手里还拿着一杆烟袋。我打盹的时候,烟袋掉在地上。当时卡希绍丽坐在走廊里,正准备把要洗的衣服交给女仆。听我叫她,她马上赶了过来,拾起烟袋放在我的手里。

  我对她说:

  “听我讲,我书房里左边书架第三层上,有一本厚厚的蓝色封面精装英文书!你把它拿来吧!”

  卡希拿着一本蓝色封面的精装英文书交给我。我说:

  “嗨,不是这一本。那本书比这厚,它的封面上印着烫金字母。”

  第二次,她却拿了一本绿色封皮的书。我接过书,气冲冲地“啪”的一声,把它扔到地上。卡希的脸马上变了样,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我走到书房里一瞧,原来那本书并不在第三层,而是在第五层书架上。我拿了书,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没有对卡希道歉。她低着头情绪沮丧,把衣服交给了女仆。她不能忘怀,由于自己稀里糊涂拿错了书,影响了丈夫的休息。

  我父亲外出办一件盗窃案。我也就这样风平浪静地打发日子。不过,我的教师对我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对我讲话时,总是和颜悦色,使用尊称。

  父亲的案子办完了,回到家里。母亲老早就为父亲准备了他特别爱吃的食品。对于要与父亲商量的事情,她作了充分的准备。父亲认为教师先生贪婪、吝啬,很不喜欢他。因此,母亲首先不得不轻描淡写地对教师先生指责一番,对他的妻子和女儿却赞不绝口。

  然而,事情还是坏在教师先生手里了。由于他太高兴,得意忘形,把事情张扬了出去。他对谁都毫无保留地说,婚事已订,只待选择良辰吉日。他甚至在某些场合放出风来,说什么他女儿结婚的时候,还要借用局长先生的砖砌客厅用几天。大家也都准备好了,打算办喜事时,尽力而为地帮助他。父亲机关律师团的成员也都同意为婚事凑钱,送份厚礼。当地小学校长比列绍尔先生的第三个儿子——一个三年级生,还就这场将要举行的婚礼写了一首诗歌。诗中,他以比喻的手法,写了月亮与荷花。校长先生随身带着这首诗歌,不论是在街上还是在码头上,见到谁都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这样一来,村里人都夸校长的儿子才华出众,前途无量。

  父亲从外地一回来,当然听到了将要办喜事的消息。

  随之而来的是,母亲泪流不止和拒绝进食。家里人都惶惶不安,无缘无故地惩罚仆人。父亲终止了一桩重要的讼诉,并给以严厉的惩罚。他辞退了教师先生。先生只好带着鬈发姑娘卡希绍丽一走了之。假期结束之前,我不得不告别母亲去加尔各答。我的心像扎破了的足球一样泄了气,不管如何使劲再踢,也蹦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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