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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待想到这个时候,我才回忆起那天晚上,回忆起在《克莱采奏鸣曲》演奏结束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当时应听众之邀,几支情意绵绵的小曲和一首诲淫诲盗的歌剧插曲作为加演曲目正被他们演奏着,至于那些曲子是谁写的我已毫无印象。他俩脸上的表情一旦浮现在我眼前,我就不由地自己埋怨道:‘我为什么要从家走开呢?显而易见正是那天晚上,他们俩已经情投意合、木刻成舟了。’他们俩在那天晚上不仅心有灵犀无所隔阂了,并且他们俩,一副偷情之后的神态,特别是她,几分羞怯与后悔还在脸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来。这不都是能够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吗?到今天我仍然记得,我走向钢琴那儿,发现她红光满面,一边把我脸上的汗水拭去,一边流露出笑容,一副娇兮兮的、惹人爱怜的、幸福的样子。在那时刻他俩互相在对方的视线下躲闪着,这一直延续到进晚餐的时候,他斟了杯汽水递给她,这时,他们才彼此看了一眼对方,若隐若现地笑了笑。我回忆到现在,对眼前浮现的那时他俩暗送秋波的一幕,我的心就止不住地恐慌起来,‘是呀,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一个声音这样告诉我,可是,另外一个不同声音马上驳斥道:‘你纯粹是紧张过度,这种事是不可能出现的。’在黑暗包围下的我在床上躺着,不觉心里有些怕怕的,于是拿一根火柴擦出火来了,然而这间裱着黄色墙纸的小屋映入我的眼帘后,更让我心惊肉跳了。我把一支烟拿出来点上,就好像一个内心有着矛盾冲突的人无从下手处理这些矛盾时一样,接连不断地吸着烟,用来麻痹自己的思想,对内心的矛盾躲得远远的。

  “整整一个晚上,我的眼都未曾合拢过,已经早上五点钟了,我感觉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我会受不了的,应该马上取道回府才对。我立刻从床上爬起来,把派来服侍我的守夜人叫醒,安排他为我准备马匹。我写了封信呈交给贵族会议,解释因为有些意外之事我必须返回莫斯科了,所以,另请一位成员代我处理我的工作。八点钟的时候,我就坐着四轮马车取道回府了。”

  〖二十五〗

  我们车厢里的那支蜡烛奄奄一息的即将熄灭了,这时进来了一名乘务员,他就吹灭了它,可并未曾给我们取一支新的换上。太阳快要冲出地平线了,乘务员仍然没有离开车厢,波兹尔德内夫就沉默下来,间或冒出断断续续的长吁短叹声。这之后,乘务员总算离开了车厢,波兹尔德内夫才继续讲述他的故事。车厢内昏黑一片,充斥其内的只是叮叮咚咚车窗震颤的声音和店员有规律的呼噜声。微微泛亮的晨光射入车厢内,但对他我一点儿也看不明白,而他的声音不断地传入我耳中,那种语调渐渐地激昂起来,也越发痛楚了。

  “需要坐马车走三十五里的路,再乘火车待上八小时才能回到莫斯科。在坐马车走回程之路的时候,一路上心旷神怡,非常浪漫,那正是个秋日清爽得天高地阔的时节。路显得很光滑,好像曾涂抹了一层油,车轮在上面印下的车辙非常清楚,道路的平坦、阳光的亮丽、空气的清爽,在秋天,坐四轮马车赶路倒非常令人愉快的。天空将白,把仅有的一点黑暗赶到了天角。坐在四轮马车上的我,好的心情慢慢地回到了我身上,眺望田野、马匹和擦肩而过的车辆,我把我要往哪里去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我有时只感觉自己赶着四轮马车,是在游秋。昨晚的那件事,驱使我连夜返回莫斯科,现在却是一点儿也不存在了。世间的凡人俗事被我抛在脑后,我为这而感到快乐万分。我这是要到哪里去的想法偶然也会回到我的脑子里,我就自我安慰着:‘到了家里,事情就会水落石出,何必现在苦苦猜测它呢。’在赶路的途中,发生了点意外,把我的时间耽误了一会儿,却让我更无暇再去想我的心事。坏了的马车需要维修。马车坏在半路对我有着不同寻常的影响,这使我预定五点钟到达莫斯科的想法没能如愿,而是在子夜十二点到达莫斯科的,下一点钟了才算到家,这均是缘于特别快车我没能赶上,不得不乘坐普通客车回家。赶路还需要临时找辆马车,对坏车的修理、付钱,在客店里边品茶,边与客店老板闲谈,这一切的一切让我更加不能凝神于自己的心事。一直等到天空完全被夜色笼罩时,所有的一切才打点完毕,然后重新登程。在晚上坐马车和白天相比,有情趣多了。挂在天空的月牙,像是人的眉毛,照着四周,阵阵的秋风袭来,夹带着一丝凉意,平坦的道路上,清脆的马蹄声得得不止,马车夫的兴致十分高昂,坐在马车上的我沉浸在秋夜乘车赶路的情趣之中。不论有什么事在前方候着我,我也懒得再去想了,也可能是前方注定要我碰上的什么事被我预料到了。从这以后,我将告别快乐过着痛苦的生活,因此对这种乐趣才不失时机地、忘我地去品味。可是,在马车抵达火车站的时候,我的这种息事宁人的心情和自我控制的能力已经郑重声明到此为止了。在我刚进入火车车厢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心情。对火车上度过的这八个小时来说,是我经历的一个令人惧怕的历程,这八个小时在我一辈子中是不可这抹煞的。不晓得是不是由于身处于车厢内,我就有了一种身临我家的感觉,还是由于神经被乘火车旅行之事刺激着。总的来说,刚坐进车厢的我就已经无法约束我的想象力了。让我醋味更浓的是因为想象力一板一眼地给我描绘出的一幅幅画面,而且画面越来越低级,越来越淫秽不堪,描绘的是她如何趁我外出的时候,干出不忠于我的淫秽勾当。这一幅幅被我想象出来的画面在我的凝视之下,激发了我心头的万丈怒火,我的牙齿因恨而咬得咯咯作响,与这相伴的是有了一种捉摸不透的感情迸发了,对自己所忍受的屈辱反而感到愉快。这些画面都是我无论采用什么办法都是没法避开的、没法不映入眼帘的、没法把它挥去的、没法不去想象的。然而尤其特别的是,这想象出来的画面被我越看越相信它们反映的是事实真相。我想象力构画出来的画面好像越唯妙唯肖,就越能证明它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好像有一个幽灵,它不遵从我的意愿,编撰出的图画都是一幅幅令人恐惧可怕的,并且我也被它们不时地敲着警钟。我和特鲁哈切夫斯基的哥哥很早以前的一次谈话被我回忆了起来,一种奇怪的兴奋传遍一了我的全身,我把那次谈话对我的妻子和特鲁哈切夫斯基加以套用,我的心因之而一片一片地破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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