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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刘邦听说纪信在讲自己的坏话时,既想不起这个人名字,也回忆不起他长什么模样。有人禀报说:纪信是指挥十五名士兵的一个下士,是沛县人士。

  “是沛的纪信吗?”

  “陛下想起来了吗?”密告的人更起劲了。“不,想不起来了。”

  刘邦尚有一点极模糊的记忆。幼时的朋友——现已当上将军的卢绾,早前曾推荐过三十几名沛的年轻人,似乎觉得其中有一个叫纪信的。

  “是个大高个子吗?”

  “是个极矮的小个子。”

  早前卢绾推荐沛的那些人时,曾以十分得意的神情说:无论怎么说,还是乡党之人值得信赖。刘邦却不以为然。对他来说,沛城的人还说得过去。沛城乡下老家丰邑的那帮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评价刘邦只不过是个地痞无赖,举兵之后,不仅从未帮助过刘邦,还曾拥戴一个叫雍齿的人,背弃过刘邦。

  “乡党有什么好的!”

  这句话已成了刘邦的口头禅,也正是他与众不同之处。这块辽阔无边的土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可以说是一个乡党联合的社会,只要是同乡,就会无条件地予以信任,受到信任的一方一般也不会背叛。卢绾就正是基于这种常识而说的,但刘邦根本没有考虑这一点。他与项羽不同,从不重用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也不依据他人的出生地来决定重用与否。因此,天下之士不分玉石一尽管玉不多一一肯定都会心甘情愿地聚集到他的旗下来。

  由于卢绾的关照,卢绾所推荐的沛县子弟从一开始就当上了下级校尉,负贲指挥那些流民。流民们经过战火的考验,也都成了坚强善战的士卒,纵然是十人二十人的队伍,半瓶醋的人也是驾驭不了的,但当官长是沛县人时,士兵们便认为肯定与刘邦有关系,有时连亳无道理的命令也乖乖地服从了。

  困守孤城也有穷极无聊的一面。

  “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啊!”这也为刘邦提供了重新思考的机会。例如,就有一位叫郦食其的儒生。“那个家伙的热情究竟怎么一回事呢?”刘邦不禁陷入了沉思。

  这年正月里的一天,天气寒冷,连城内的井水都结成了冰。这天夜里,刘邦只点了一盏灯,和一个名叫戚的宠姬嬉戏耍闹,儒生郦食其躬着长长的身子走了进来,他六十开外,眼窝深陷,一笑就变成两个深深的黑窟窿。

  在这座被围困的孤城里,郦食其也少了一颗牙齿。“噢,是郦生来了吗?”

  这种场合的生,就是尊称先生的意思。刘邦第一次会见这位郦生的时候,正让女人给自己洗脚,这件事前面已经提过。郦食其对刘邦的无礼十分恼怒,以后刘邦就总以先生或生来称呼他。郦生长期当高阳城门的门官,年复一年,终于过了花甲之年,足可见他本是一个清心寡欲之人。有一次郦食其在刘邦面前吃醉了酒,向邻席的一个人说:“要说我在这个世上的心愿,就是要靠陛下将儒家学说传播于天下啦!”

  坐在上座的刘邦听到郦生说的这句话,不由得扑哧一笑,把酒都喷了出去。

  “先生来我这里,是有什么见教吧?”

  刘邦把戚姬赶到别的房间,又点亮了几盏灯,与郦食其相对而坐。郦食其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灯光照在颧骨上,映出像漏雨留下的污痕样的黑斑。

  “大王恐怕是很难战胜项王的。”

  郦食其冷不防开口说道。这是一位爱揭短的老人,可是刘邦从没有因这类事情恼怒过,就像听人密报纪信讲自己的坏话也不发火一样。是刘邦没有自尊心呢,还是他的自尊心装到靴子里去了呢?

  “我确实敌不过项羽。”刘邦坦然说道。

  “这座荥阳城迟早也要陷落吧?”

  “说来可怜,不过事实就是如此。”

  “困守孤城是要有长远打算的。陛下心有成算吗?”

  “没有。”刘邦在这种场合,总是像幼儿一样实话实说。

  “陛下能听听臣郦食其讲几句话吗?”

  “很高兴听。”

  “陛下可知道先王之道这句话?”

  “是儒家之言吗?”

  刘邦露出厌恶的神色。儒家学说将古时圣王们的思想称为先王之道,总是不厌其烦地要求为王者效法。

  “不,这可是一句金玉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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