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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母亲不在身边,你不觉得寂寞吗?”义经曾经问过她。

  只有这个时候,静沉默了,只是注视着义经,甚么话也没说。

  ——愚蠢的问题。

  义经察觉到静的心情。然而,当他表示要把静的母亲也接到堀川馆时,静猛烈摇头。

  “要是连母亲都住到这地方来,白拍子的艺术就会消失了。”她说。

  矶禅师住在三条自己的房子里,养育、熏陶着许多白拍子,俨然此道的宗师,她不是那种想留在已经当了义经偏房的女儿身边,每天过着平淡日子的妇人。

  堀川馆的白天对静而言十分无聊。有时候,静会回三条的娘家。

  可是,矶禅师每次看到她回来,都只说:“为甚么假托生病不回来?”

  她对女儿从来没有露出笑脸。

  矶禅师心情不佳的主因,是怕白拍子这项艺术传承会因此断绝。此外,矶禅师相信,女性的一生,再也没有像白拍子这么幸福的了。一想到为人妻妾、仰人鼻息的女人生涯,她就觉得,白拍子不必受任何人干扰,靠自己的艺术在世上与他人平起平坐,也可以出入权贵世家,只要确实有技艺在身,就不必对任何人假以颜色。矶禅师就是这样度过了半生。

  “为甚么不回来?”

  矶禅师每次看到静,总是执拗的说着这些话。

  这一天,静像平常一般若无其事地回家,矶禅师立刻说:“我正在等你。”

  她带静来到一处静默无人的地方,并准备了猿酒。猿酒在当时很受欢迎,据说是叡山东麓坂本的回峰行者,在山中洞窟内发现的,是否真是猿猴制的不得而知。其实,把树果放在雨露积聚的水洼中发酵,就能变成酒。不过,猿酒大部份恐怕都是近江商人在仓库中酿造出来的吧!

  “我有话对你说。”矶禅师说。

  “禅师”这充满佛味的称呼,自然是她的艺名。她不是尼姑,刚开始世人都称她矶前司,可是不知道甚么时候起,大家改口叫她禅师。她的长发垂在背后,色泽光亮,虽然年纪已三十二岁,但由于肤色白皙,身材娇小,所以看起来像二十岁。

  “你知道住在二条的右典廏吧?”她说。

  她指的是下级公卿藤原能保,乃五位殿上人,因为是负责御所马廏的官职,所以用唐名“右典廏”来称呼。他家世不高,年近四十,而且长得不够好看,是个注定不可能发达的男子。

  “最近,传说他会爬升到中纳言的位子。”

  “真的?”

  静天真的喊了出来,太出乎意料之外了!静也认识这个男子。

  他黝黑的脸好像被太阳晒干一般,不论从那个角度看,都没有中纳言的气质,在公卿们举办的宴会中,他总是敬陪末座,负责指挥上菜。

  “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矶禅师说。

  藤原能保的奇运来自他的妻子,她是赖朝亡父义朝的遗腹子。义朝一生中接触过很多女人,生了很多孩子,可是当时武家地位很低,无法像义经现在这样,轻松的跟贵族之女接触。唯一的例外是热田大神宫的大宫司藤原季范的女儿,她比义朝的家世略高。这女人生下了三男赖朝。赖朝虽然是放逐者,人们却仍然尊他为源氏首领,有部份因素也因为他母亲出身比较好。热田大宫司的女儿除了赖朝,还生了一个女孩。

  那女子就是藤原能保的妻子。能保在义朝没落之后,取了这个女子,可是他当年要娶妻时,世人还嘲笑着:“能保这么丑的男人,不会有人要嫁他吧?”

  通常,以宫廷中人的逻辑,都尽量要娶权门世家的女儿,以取得将来飞黄腾达的资格,可是能保却反其道而行。

  他在平家的全盛时期,娶了义朝这个国家政治犯——朝廷之敌,且已经失败死亡,势力渐渐消灭——的女儿。

  本来,大家都极力隐瞒新娘是义朝遗腹子的事实,她一直在母亲家热田大宫司宅邸长大,以大宫司家的女儿之名嫁给藤原能保。大宫司的地位虽然卑微,可是在尾张有广大的社领,拥有京都小公卿所不及的财力。藤原能保恐怕就是受财富的魅力所吸引,于是娶了义朝的遗腹子。

  可是,这个世界却意外的转变了。平家灭亡了,镰仓的赖朝重新取得统治权出场。

  ——意想不到的侥幸。

  藤原能保狂喜不已。而且,能保运气很好,妻子不单是赖朝的妹妹,还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对赖朝来讲,同父同母的手足,只有能保的妻子一人,范赖或义经在这一点上,跟赖朝就略微疏远了。总之,赖朝在镰仓建府以后,就对能保表现出异常的亲昵。

  “我人在镰仓,不了解京都的情势,你是我在京都唯一的依靠。”

  他很快就来了一封这样的信。

  赖朝虽然有武家贵族的血缘,但在京都的宫廷中,却没有任何亲戚或姻亲,不过倒有个小公卿能保奇迹般存在着,而且又是妹婿,关系更深。他们的奇缘使赖朝非常高兴。赖朝利用所有可用的资源来巩固京都的宫廷关系,藤原能保也接下任务,而且还是对他帮助颇大的一员。为了安抚能保的心情,他想:“该请院(法皇)提升他的地位。”

  于是,他写了封信给法皇:“能保是我的妹婿,虽然是公卿,可是也该有点武家的气息。”

  赖朝很快就命令驻守京都的镰仓军中,大部份的上方派武士(京都派)附属到能保之下,例如以前在京都的弓箭之家有很大势力的后藤基清等人。虽然附属在能保之下,可是后藤基清还是参与追讨平家的战争,在军中当然听从义经的指挥,凯旋后又回复为藤原能保的属下。附带一提,在凯旋后,义经对后藤的态度,也还是像从军时一样,用主人的态度相待。

  “这算甚么?对我摆出主人的架子!”后藤到处发泄不满。

  后藤不是坂东的乡下武士,他的先祖代代都住在京都,所以他跟京都贵族的关系很深,不缺发泄不平的对象。后藤氏后来渐渐广布天下,成为日本大姓之一,他可说是后藤姓的宗家,跟他有关的人也很多。当然,后藤的不平,具有可怕的影响力。

  “他(义经)只是个从奥州来的小冠者,根本不了解这社会的组织和风俗,他连自己是甚么人都不知道!”

  这是后藤对义经的评论,当然,也传入帮镰仓打探京都消息的藤原能保耳中。

  ***

  “在那个右典廏(藤原能保)家……”矶禅师说。

  昨天能保来邀禅师,派几个白拍子去表演女踏歌。虽然官位还很低,能保还是请禅师本人也到酒宴上帮他热闹一番。

  宴会进行过半时,能保请矶禅师到另一个房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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