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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赖朝在庆功宴上对范赖说。范赖脸上紧绷的皮肤这才松懈下来,然后说道:“我好高兴!”

  他终于有勇气正视赖朝的大脸。

  后来那几天,赖朝和部下们忙着调查各将士的战功。

  “别弄错,要查清楚,评审要公平。”

  赖朝仔细指导调查委员,要他们正确的查清楚战斗活动的每个细节。如果奖赏不公平,人心会远离,镰仓之府会像雾般消失。

  份量较轻的由侍所来调查,份量较重者则由赖朝自己审查。

  每个人都不厌其烦地说:“我的功劳无人能比。”

  然后把自己如针般细小的战功,说得像棒子那么粗大。

  当然范赖也不例外,两位军监(参谋长)梶原景时和土肥实平也一样,若必须回想别人的战功,就会全心全意的先述说自己的功劳。

  在这些人里面,没有人这么说:“九郎御曹司的功劳很大。”

  这个时代坂东武士的气度中,没有这种闲情与涵养,他们在战场上争先恐后突击,寻找敌人,争先恐后作战,争先恐后抢功,甚至吹嘘功劳这一点,也是争先恐后得有点可怕。他们没有时间陈述义经这个外人的战斗功劳。

  “这个时候,义经在做甚么?”

  赖朝时而反问,可是大家都只能暧昧的回答,因为他们都想不起义经有甚么战功。

  ——他有砍下哪个人的头吗?没听说!

  众人都持否定的答案。

  坂东人无法理解义经的战功。他们所谓的战争,都是在敌人之间的“个人”格斗,综合这些个别的格斗,合起来就叫“会战”。

  可是义经却不一样。他拥有完全不同的会战观念,把敌我双方视为对立的组织。在后世来看,这根本不足为奇,是理所当然的平凡概念,可是,在义经那个时代,只有他有这样的概念。义经是第一个用这种概念来看会战的人。他的观念既然如此,就会在战术上下功夫,靠战术来运用己方的军队,瓦解敌人。

  可是,“战术”这种抽象性的思考,可以作为功劳来评价吗?功劳还是必须用“第一个到达”“第一个砍下头”……等看得到的事来衡量。既然如此,以下的看法变成了常识:

  ——九郎御曹司没有战功。

  从后世的眼光来看,这是个很可笑的常识。

  可是,镰仓至少还有一个人发现这一点。

  (这场大胜利,全都是因为义经才能完成。跟他的大功劳比起来,其他将士的战功根本就像小孩玩沙。)

  此人就是赖朝。

  (光是这一点就很可怕。)

  他开始感受到一股令全身颤抖的恐惧。如果由自己指挥众人进攻一之谷,一定无法这么爽快地赢得胜利,说不定反而会惨败。赖朝感觉到这一点。然而,他完全不提义经的战功。

  ***

  (好奇怪!)

  隐约感觉到镰仓气氛的人,是义经的部下武藏房弁庆。弁庆在此时来到镰仓,表面上是护送平家的降将三位中将平重衡,暗地里的任务则是拜见赖朝,详细报告义经在一之谷的活动。

  “适当的向哥哥转达吧!”

  义经期待着弁庆的口才。若不派弁庆去,放手不管,恐怕义经在镰仓的评价会变成零吧!

  停留数天后,弁庆越来越惊讶。

  (这不容易!)

  他这么想是因为义经的名字,在镰仓几乎听不到,只听到一些“一之谷大胜最有战功的人是梶原、土肥、畠山等人”的说法。

  然而,却有很多关于义经的坏话。到处散播这些话的人,是义经以前的军监梶原景时。景时在镰仓众人面前对赖朝说:“他虽然是你弟弟,可是他的幼稚、自大、自以为是,我实在受不了。”

  梶原表示,义经自以为是赖朝的弟弟,十分骄傲,对众人摆出主人的脸色,说话口气强硬,根本不跟人商量,因此各将士都痛恨义经。

  ——谁要跟从这种疯狂的男人啊!

  所以大家才加入范赖的麾下。赖朝听了这些话,对梶原所说点头称是。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义经的性格,所以能像亲眼目睹般想象梶原所说的情景。

  “我顺便告诉你们,镰仓的主人是我赖朝,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九郎说甚么,你们都不必理会。”

  每当大家谈到义经时,赖朝就特别叮咛这一点。

  ——怎么回事呢?

  弁庆听到这些流言,觉得一定要立刻拜见赖朝,跟他说清楚才行。

  他立刻向赖朝身边的人要求拜见,可是却获得出乎意料的回答。

  “你疯了吗?”

  赖朝认为,弁庆并没有拜见权,因为他以前是叡山西塔的僧兵,不过是义经的私人随从,而不是镰仓的家臣。

  “派这种佣人当使者,还想进入我的殿堂拜谒,这表示他轻视我。这是义经自大的表现吗?有事情的话,就去侍所!”

  侍所是镰仓的军务部,由和田义盛担任别当(长官)。

  弁庆来到侍所,请求与和田义盛见面。

  “甚么?九郎殿下的佣人想见我?”

  义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猛烈地摇头。

  “告诉他,我不见。混蛋!九郎殿下在愚弄我吗?”

  和田义盛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可是他有坂东武士的通病:自尊心强到近乎病态。绝不能对他的别当身分有一点伤害,否则他会气得不惜挥刀相向。

  义盛有他的道理。义经跟他一样都是镰仓殿下的家臣,两人地位应该属于同级。如果是义经自己前来,当然要接见,可是,义经的随从来见他,这算甚么呢?

  “可是,把他赶回去未免太可怜了,派个寄人(事务官)去外面见他吧!”义盛说。

  他的声音非常大,在外面等待的弁庆全听到了。

  “不用!”

  弁庆气得站了起来。

  “把我当乞丐吗?”

  他本来想这样大叫,可是马上就自我控制,拚命调整呼吸。如果乱喊乱叫,不知道会带给主人义经甚么麻烦。

  “只见寄人的话,对我们没有用处,不用了。”

  他说着安静的行个礼,蹑着脚走出门,私下暗想,镰仓对义经和他的部下而言,不过是别人的世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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