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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这是秀吉关心的大事。家康除了放鹰狩猎和练武,别无爱好。总之,家康理当认为这种活动很无聊不快。

  秀吉身穿土黄色夏衣,戴着黑头巾,身背斗笠,腰间围捆着稻草蓑衣,扮做一个脏兮兮的卖瓜老翁。(既然连我都这副模样了,江户内大臣也得扮演个角色呀。)

  秀吉正在思忖,十字路口出现一个胖嘟嘟卖竹篮的人。就是家康。他拙笨地挑着担子,货担晃来晃去的。

  “卖竹篮啦!卖竹篮啦!”

  家康叫喊着走了过来。他内心恐怕很不愉快吧。家康觉得不可扫了秀吉的兴,便拚命高声叫卖着,一下子激起了高潮。

  ——跟卖竹篮的商贩一模一样!

  许多人挤眉弄眼,叽叽咕咕交流各自的印象。

  总之,为搞好二人的关系,秀吉在努力着,家康也悲哀地努力着。既互相惧怕又互相取悦着。

  (那人何时才会死?)

  二人肯定都这样暗思着。若家康先死,秀吉会设一个适当理由,对家康身为大名而言、占有过多的关东二百五十余万石辽阔领土,或者削减,或者分割。然而,如今已经注定秀吉先死。家康内心定是这样想的:

  (胜负,终究是靠寿命。)

  同时,他又负责要求列位大名写出“不背叛秀赖公”的誓言书。家康以神妙的正经态度,担当这个滑稽的职务。

  “狡猾的狸子!”

  争强好胜的三成憎恶家康,自有道理。家康在名护屋城外扮演卖竹篮的商贩,演技绝妙。作为争权夺势大戏中的角色,家康更有着无与伦比的表演才能。

  §9.狼藉

  传言可畏。

  ——伏见城内的太合,何时辞世?

  此事引出了各种各样的传言。伏见城下的人们,不仅武家,就连商人也敏感地关心打听这件事,耳闻筷子喀嚓折断的声音,也会吓得“哎哟”一声,喧嚷一阵。

  权力巨大的统治者的寿命,就要结束了。他去世之同时,会发生会战,发生政变,这是连老百姓都明白的思路。

  七月十六日,是列位大名在前田利家宅邸里提交了“太合过世后,拥立秀赖公”这一誓言书的次日。

  “太合已经归天了。”

  这条小道消息传遍了城下街巷。大名中信以为真者也不在少数。因为就连大名也不许进太合病房探望。只有相信殿上司茶僧的私语。

  此处为冗笔。谁都会想象到,秀吉即便在伏见城咽气了,也肯定一概保密。海外征战正酣。秀吉的死讯传到敌对的明朝和朝鲜,会严重影响今后的战况和外交,海外征战的将士会处于可怕的危险境地。

  因此,“太合究竟仍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人们拚命搜寻殿上的秘密。

  十六日的蜚语立刻传到城下的大名宅邸、旗本宅邸和寻常百姓家。黄昏时分,风声更紧了。有人到处窃窃私语:“今天夜里,开始交战!”

  此时,突然两匹惊马开始狂奔在城下小巷里。

  “家康放的马吧?”

  岛左近即刻这样揣想。惊马事件当夜搅闹的气氛,产生了可怕的效果。后经调查,真相大白。城外名曰“藤之森”的村落里有座大神社,该日,神社境内举行募捐相扑表演。拴在募捐场上的马匹,日落后不知何故挣断了缰绳,狂奔街里。

  但是,该夜马蹄声喧,观看相扑表演的人群,为抓住惊马到处追赶,那非同一般的举动,充分令人认为是“开始交战”了。大名宅邸都武装起来了,院内燃起篝火,命令密探四处奔走。认为先下手为强的大名中,有的竟然想到:

  ——应当严加保卫家康!

  于是,跑到家康宅邸,想买“期货”。对丰臣家而言不幸的是,跑到伏见城要护卫秀赖的大名一个也没有。

  “看到人情的底线了。”

  翌晨,夜里喧嚣静定之后,左近一声长叹。当天,他向三成说道:“那两匹马,形式好似偶然间占卜了丰臣家的未来。”左近此话涵义是:人心不会为秀吉的恩惠等甘美幼稚的感伤主义所动。秀吉死后,若天下风云骤起,丰臣家的诸位大名只能依靠“保存自家”的本能来活动。

  “不许他们放肆!”

  三成口气严厉地说道。他憎恶非正义,性格激烈,堪称异常。

  此处为赘述。后及德川时代,就连与三成那般不睦的浅野长政之子浅野幸长,也曾袒露心声:“三成死后,人们不再那样认识世间的非正义了。”此言意即三成在职期间,他憎恶诸大名非正义之言行,常以弹劾者面目出现,连政敌都战战兢兢,担心遭受三成的指责。

  这时,三成对左近说道:“我不曾因利害而心动,我总是首先判断这件事是正义还是非正义,再付诸行动。”

  确实如此。秀吉一手平定了乱世,重整秩序。但他的策略相当粗疏。秀吉虽然征服了奥州的伊达氏、中国地方的毛利氏、四国地方的长曾我部氏、九州岛地方的岛津氏,但他以“反抗吃亏,投降会受到相应优待”这种方式,以利害而非道德来说服对方,不以这种手段则无法平定乱世。一言以蔽之,丰臣政权成立的动力,是“利害”而非“正邪”。

  秀吉担任关白,向天下发号施令以来,十三载过去了。秩序确实建立起来了,但这是靠“利害”巩固的秩序。让道德取代利害,尚需两代或三代的岁月。

  三成的性格似乎来自天性。他以异常的正义感,独立于“利害”的世间。在庸俗大名看来,有时三成只是个“狂人”。关于三成高雅美丽的缺点,左近这样向本人指出:“主公对人的期待似乎过大。主公认为,武家应当这样;大名应当这样;蒙恩者应当这样。主公期待的目标很严格,存在头脑里‘做人应当如此’的理想形象,轮廓清晰。主公如此严以律己,卓越完善得已成为异常的人,进而以这张网要将别人也套进去。对于讨厌这张网、想逃出这张网的人,主公便如犬吠一般激烈攻击之。”

  “那又当如何?”

  三成只对左近态度温和,露笑脸。

  “不好。”

  左近回答。他极喜欢三成那绚烂的缺点和优点。但在收揽人心方面,又是如何?

  “左近,这或许是我的缺点,但倘无我这样的弹劾者,丰臣家的天下将会如何?随着太合殂谢,岂不全部被家康盗走了?”

  ***

  却说家康。他在丰臣的大名中,除了三成,就是唯一的“正义的捍卫者”了。当然,他这是彻头彻尾的表演技巧,并非本色。正因为如此,他的“正义”演技出类拔萃。

  惊马夜里闹腾的翌日,病中的秀吉得知其事,询问侍医曲直濑法印:“昨夜城下发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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