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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武藏于天正(译注:一五七三~一五九一)中期出生在此地。父亲名叫平田无二斋。

  这附近的地方首长,是年俸五千石的:

  新免伊贺守。

  同属于该新免家土地,名叫平田将监的地方武士,坐拥宫本村旁的竹山峰山城,俨然是村落贵族。武藏父亲田无二斋跟平田将监有血缘关系,也在他的手下工作。然而因为出了事,成为定居当地的牢人(编注:牢人为丧失主家的武士)。这在当时被称为地下牢人。

  这名地下牢人的无二斋,虽身处乡下,却是个学武之人。这种学武之人当时被称为:“艺者”。

  无二斋不仅擅长刀法,也娴于枪术和拳脚功夫。由于当时的武术并未有专门性的细分,总而言之就是一般的格斗技术,所以无二斋应该算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其长于耍弄十手(警棍),是他的得意绝活。

  “壮年时,曾上京都在足利将军义昭公御前进行比试。”

  暂且不论以上记载的真伪,这可说是怀才不遇的乡下武夫一生中仅有的荣耀。在比试中他挑战将军的武术指导吉冈宪法(世袭名称),三战两胜,荣获将军赠与日下无双兵术者的称号。

  武藏幼名弁之助。

  从小便跟着老父学习武术。之后武藏未曾再师事他人,完全靠自己的开发与学习。因此无二斋是他唯一的师父。

  《丹治峰均笔记》(编注:二天一流后人立花峰均所著,内容为二天一流前辈的谈话笔录)。

  假如那本书当中的记载可信的话,武藏年幼时期曾嘲笑过他的父亲。说得更明白点,武藏是对武术的动作原理打破沙锅问到底。

  “为甚么到了这里右手要弹起来呢?”

  武藏总是像这样喜欢发问,常常搞得无二斋无言以对。无二斋不仅回答不出来,甚至觉得武藏根本瞧不起他的武术。

  有一天,无二斋在房间里削牙签。而弁之助站在隔壁屋里说了些自以为是的话。

  那一瞬间,无二斋听了怒火攻心,抛出手上削着牙签的小刀。小刀飞掠过弁之助的脸,刺进了弁之助背后的柱子。

  然而弁之助的脸上依然笑着,这让无二斋更加生气。

  “你敢嘲笑我?”

  说完又抽出配刀用力一射。弁之助躲开了,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于是无二斋大声咆哮,起身扑了过来。弁之助赶紧从阳台跳下,直接跑到播州佐用村平福,也就是他的生母娘家,躲藏起来。

  这则小故事让我感兴趣的不是武藏的天才性,而是无二斋的疯狂。无二斋气极了,居然想杀死自己的儿子。可见得他绝非是安静沉稳,平衡感丰富的人,甚至可说是阴暗、有点疯狂的个性。他的疯狂也遗传给了武藏,正因为有这种精神体质,武藏才能将毕生精力投注在发展个人的武艺。

  从武藏一生对他的父亲——尽管是个武艺高超足以让儿子自豪的父亲——始终没有甚么好话来看,他们父子俩之间或许只存在憎恨吧。武藏甚至连父亲的姓——平田也不想要。

  无二斋的性格大概也不适合成家吧。娶自播州的妻子,在武藏小时候便离异了,另外又再娶。童年时的武藏既不能向有那种性格的父亲亲近,恐怕也得不到继母的任何关爱。武藏晚年在亲笔写给细川家的上答书(履历书)中写着:“无妻无子”。

  他一生没有娶妻,也从来不近女色,大概跟他童年时家庭环境的晦涩脱不了关联吧。

  不过无二斋在武藏的少年时期便过世了。之后武藏似乎寄居在相邻不远的姊姊阿银婆家——平尾家。就是种有那棵“多罗叶树”的人家,也是我站上台地看见右手边正在锄地的八十老翁的居处。

  武藏着有《五轮书》,序文<地之卷>中提到:“我幼年学习武术之道,十三岁方始与人决胜负。打败了新当流有马喜兵卫之武学者。”

  《五轮书》是他六十岁时的著作,以当时的日本人而言,他的文章平明、语意明确、意思通达;文章感觉也充满了年轻活力,说是两个世纪后的风格也不为过。

  话又说回来,年仅十三岁的武藏便杀死了名叫有马喜兵卫的习武之人。

  因为地点在播州,应该是他寄宿生母娘家的时期吧。那时他已被送到寺庙求知了(当时的人家习惯将子弟送往自家供养的寺庙求学)。

  新当流有马喜兵卫乃周游列国的习武者,并非无名之辈,和他同姓的新当流有马时贞,就是德川家康三河时期的武术指导。家康和信长、秀吉不同,他喜欢当时这种刚开始流行的武术,自己也跟着学习,并将奥秘传授给时贞,喜兵卫应该也是其中一员吧。

  喜兵卫在十字路口竖起了贴有金箔的告示牌,上面写着——

  等待意欲挑战者。

  宫本弁之助在告示牌上题字:“明日本人将参加比试”。喜兵卫看到时,并不知道对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直到喜兵卫到弁之助所在的寺庙下战书,吓坏了弁之助的和尚老师,再三解释:“他是个小孩子。”

  但是喜兵卫就是不肯接受。

  “就算是个小孩子,取消比试将有损我的名声。”

  对于这场比试,喜兵卫早已多方接触,探知明天将有许多人来看热闹。他打算让弁之助在观众面前跟他道歉,和尚老师也赞成说:“您说的有理,的确应该那么做。”

  当天,弁之助在和尚老师的陪同下走进了比试的竹围篱中,与喜兵卫面对面。

  “还不赶快道歉!”

  和尚老师催促,喜兵卫也瞪大眼睛咆哮。但弁之助只是抬高了头,默默地回瞪着喜兵卫。突然间,少年有了变化。

  他撩起手上的木棒直往喜兵卫身上扑去。喜兵卫来不及准备赶紧跳了开来,待少年二度进攻时,喜兵卫不知是为了吓唬对方还是认真的,竟拔出了剑。

  比剑,恐怕不会有胜算吧?少年有着动物与生俱来的狡黠,本能对于决斗自有一股直觉,随即便将木棒弃置在地。

  (这是怎么回事?)

  喜兵卫和旁观群众心想。

  少年叫嚣说:“我们角力吧!”

  既然少年已赤手空拳,身为大人的喜兵卫也不好挥舞武器。喜兵卫抛开了利剑。

  于是正中弁之助下怀。少年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宽厚背部和臂力,而且动作灵敏异于常人。少年如风般地抓住了喜兵卫的手,马上就是一记过肩摔。

  喜兵卫的脑袋瓜撞击地面,瞬间弁之助又如影般地飞了过来,并抡起刚才的那根木棒,当头棒喝喜兵卫。他哪里来得及喘气,稍一喘气就难逃被弁之助杀死的命运!弁之助挥舞木棒一阵乱打,尽管打得对方头壳破裂,迸出了白色脑浆也不歇止。他继续乱打,直到最后弯下身来探试对方鼻息,确定对方已断了气,才发现这场比试已然结束。

  激烈疯狂的程度,实非常人可比。或许在人的要素之外,另有其他特质使他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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