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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姑妈身体不舒服,”杰奎琳赶忙谦恭地说道,“她在房里休息。”

  “我想她是一个人在房里吧?”皮埃尔老爷略微加重语气说道,“我是个老手,不是用装病就可以被蒙骗的。”

  听到皮埃尔老爷的回答,杰奎琳脸色刷白,甚至摇晃了两下。必须承认,这人的声音和容貌虽然随时都显得粗鲁、尖刻和不愉快,但当他发怒或猜疑的时候,其效果就显得既阴森又可怕。

  昆丁·达威特那种山地人特有的骑士性格马上表现了出来。他赶忙跑过去和杰奎琳打招呼,把她手上端的东西接过来。她一边被动地接受他的好意,一边带着胆怯而焦急的目光注视那市民生气的面孔。然而她目光中那种令人钻心、动人哀怜的表情是天性无法抗拒的。皮埃尔老爷不仅将不悦的表情收敛了一些,而且面色和态度都尽量显得温和地说道:“我并不责怪你,杰奎琳。你十分年轻,还不至于是——但我很遗憾地说,总有一天你必然会是一个和别的轻浮女子一样阴险虚伪的坏人。任何成年男子都会有机会彻底了解你们这些女人①。我想这位苏格兰骑士也会对你说同样的话。”

  〔①路易的性格中一个很可恶的部分(但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他对妇女的理解能力和品德都十分轻视。——原注〕

  杰奎琳似乎为了服从皮埃尔老爷的吩咐,望了那年轻的陌生人一眼。尽管这只是短暂的一瞥,但在达威特看来却像在哀求他给她同情和支持。年轻人的感情以及教育灌输给他的对女性罗曼蒂克般的尊敬促使他迅速作出反应。他赶忙回答说,像他现在所看到的这位小姐的面孔所流露出的表情,充分说明她思想十分真纯;要是有人胆敢不这样认为,他就要向他挑战。

  年轻少女脸色刷地变白。她恐惧地向皮埃尔老爷望了一眼。但年轻人的胆量在这位老爷身上似乎只激起了一阵表示轻蔑而非夸奖的大笑。昆丁经常是稍一考虑就会改正出于一时冲动而产生的想法,尽管有时这种想法已经脱口而出。这时他脸色通红,因为在一个赤手空拳的老人面前刚讲过的话很可能被理解为空洞的大话。作为一种公平而适当的歉意表示,他决定耐心地忍受他自己招来的这一讥笑。他双颊绊红,带着一种以不好意思的微笑极力掩盖的谦卑表情,把杯子和盘子递给皮埃尔老爷。

  “你真是一个傻气的年轻人,”皮埃尔老爷说道,“你对王公贵族缺乏了解,也同样对女人缺乏了解。但愿上帝——”他一边虔诚地画十字一边说道,“好好照管他们的心灵。”

  “那么谁又来照管女人的心灵呢?”昆丁说道。他决心尽可能不让这气度不凡的老人摆出的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把自己压倒,因为他觉得他那高傲而毫不在乎的样子对他具有某种令他自己也感到羞愧的慑服力。

  “我看,你得向别人请教这个问题。”皮埃尔老爷安详地说道。

  昆丁又碰了一鼻子灰。但他并不觉得十分难堪。“说实在的,”他暗自想道,“我并没有向这位图尔人表示应有的尊敬以报答他对我的款待。这顿早餐的确很丰盛。狗和老鹰只要人来喂养它们就会互相产生感情。如果你想用感情和感恩的纽带来束住人的话,你还得使他感到你的善意和仁慈。话说回来,他的确是个不寻常的人。而刚才那个昙花一现似的美丽精灵——像这样一位美丽的少女肯定不属于这个鄙陋的客店,甚至也不属于这个以赚钱为业的商人;但他似乎能对她施展权威。看来他对任何偶然进入他这个小圈子的人都能施展权威。这些弗兰德人和法国人对财富的重视真是惊人——它远远超过财富真正的价值。我猜这位年老的商人定以为我对他表现的礼貌不是由于他年高而是由于他有钱——但我是一个出身名门、有高贵血统的苏格兰绅士,而他只是个图尔的工匠而已!”

  这就是匆匆掠过年轻的达威特心头的一些想法。这时皮埃尔老爷含着微笑,轻轻地拍拍杰奎琳垂挂着长发的头说:“杰奎琳,这年轻人会侍候我——你可以走了。我将告诉你那粗心大意的姑妈,让你受到别人的注视是不必要的。”

  “这只是因为要侍候您。”那姑娘说道,“我想您不会对我的姑妈不高兴,既然——”

  “天啦!”那商人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小家伙,你在这儿是为了和我拌嘴,还是为了盯着这年轻小伙子呢?你走吧——他很高贵,他侍候我就行了。”

  杰奎琳走了。她的突然离去使得昆丁·达威特怅然若失。他对皮埃尔老爷的吩咐也只表示出机械的服从。皮埃尔老爷懒洋洋地往一张大安乐椅上一躺,以一种习惯于使唤他人的声调说道:“把那个盘子给我端过来。”

  这时那商人双眉低垂,掩住了他那敏锐的眼睛,使得它们被这得几乎看不见,只像消失在乌云后面的落日偶尔一瞬间放射出一丝阳光一样,间或从浓眉底下射出一道锋利的目光。

  “这是个美人。”老人抬起头来说道,接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昆丁·达威特,一边问道,“这样一位可爱的姑娘竟在旅店当个传女?她满可以侍候一位贵人,给他的餐桌增添光彩。只是受的教育糟糕,且出身卑微。”

  有时偶然射出的一发炮弹会打垮一座高贵的空中楼阁。在这种情况下,楼阁的建筑师对发射炮弹的人是不会有好感的,尽管肇事者可能完全是无意的。昆丁感到十分难堪,很想对这商人发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告诉自己,这美人正是她的活计所表明的那样一种身份——旅店恃女——尽管是个高级侍女,也许还是店主的侄女一类的人物,但毕竟是个仆役,不得不迎合顾客的脾气,特别是皮埃尔老爷的脾气;看来这老爷有许多怪癖,也有足够的金钱来驱使别人满足他这些怪癖。

  一些断断续续的思想又回到他脑海中;他想他应当叫这年老的绅士懂得,他们的身份不同,他得注意,不管他多么有钱,他的财富也不能使他和一个格兰一呼拉金地方的达威特子弟平起平坐。但是,每当他带着这个目的注视皮埃尔老爷的面孔时,尽管皮埃尔老爷其貌不扬,低垂着眼睛,衣服也很不讲究,却总有某种东西使他无法表现出他自以为对这商人具有的优越感。相反,昆丁越是注视他,就越是好奇地想知道这人究竟是谁,是干什么的。他暗自猜想,他至少是图尔城的市政官或高级知事,一个或多或少习惯于要求别人尊敬自己和接受别人尊敬的要人。

  这时那商人似乎又陷入沉思,只是为了虔诚地划划十字,吃点干果和饼干才抬起头来。他向昆丁打了个手势叫他把酒杯递给他。当昆丁把酒杯递给他时,他又问了一句:“你说你是贵族,是吗?”

  “这不用说,”苏格兰人回答道,“如果一个第十五代的贵族后裔仍能算得上贵族的话——我先前就是这样告诉你的。不过,皮埃尔老爷,您用不着为此感到拘谨——我受的教育教导我,帮助年长者是年轻人应尽的义务。”

  “妙不可言。”那商人说道,一边心安理得地让这年轻人替自己递杯子,用酒壶(酒壶似乎和酒杯一样的材料)斟满酒,丝毫不觉得礼节方面有何不妥,而昆丁原以为这会使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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