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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您回想一下我对您说过的话吧,”他重复说,“巫师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可以不必投靠魔鬼,便能知道未来;我呢,我赞成您同您的堂妹结婚。继续好好干下去吧。眼下您已很有知识;据说您能流畅地阅读任何一本书。还需要什么呢?这儿有那么多书,只要看见这些书,我脑门上就往下淌汗;我觉得自己又学不会念书了。您不久就会痊愈。如果于贝尔先生听信我的话,说不定就在圣马丁教堂举行婚礼。”

  “别说了,帕希昂斯,”我对他说,“你叫我不好受;我的堂妹不爱我。”

  “我告诉您,爱的;您言不由衷!像贵族们所说的那样。我知道她精心照料您;马尔卡斯待在屋顶上,透过窗户看见她在您病重那一天,清早五点钟跪在她卧房当间祈祷。”

  帕希昂斯冒失的议论,爱德梅温柔的照料,德·拉马尔什先生的动身,更有甚者,我智力的衰弱,都促使我相信我渴望的东西;随着我体力的恢复,爱德梅又回复到恬静而谨慎的友谊界限中。谁也不像我那样复原时索然寡味,因为每天爱德梅的看望变得越来越短;我能走出房间时,就像生病以前一样,每天在她身边只有几个小时。她手段巧妙,对我表现出最诚挚的感情,不容别人对我们神秘的婚约作出新的解释。即使我还没有宽阔的心胸,放弃我的权利,至少我不再提起它倒是脸上有光;我同她的关系恰如我病倒时那样。德·拉马尔什先生在巴黎;据她说,他是应召去履行职责,眼下刚入冬,他大约在冬末回来。在骑士和神甫的话里,什么也不能证明订婚的一对关系破裂。大家很少谈到少将,谈到时也很自然,毫不勉强;我又陷入六神无主之中,没有别的办法,惟有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意志。“我要迫使她喜欢我。”我这样寻思,眼睛从书上抬起,盯住爱德梅深不可测的大眼睛,这双眼睛正平静地看着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信;她父亲不时收到他的信,看完后再交给她。我重新埋头在学习中。我长时间忍受剧烈的头痛,我坚韧不拔地克服它;爱德梅又恢复冬夜早先间接给我的指点。我的态度和成功的速度重新令神甫惊讶。我生病时他给我的照顾,使我心悦诚服;尽管我还不能热爱他,明知他不会在我堂妹跟前说好话,但我远比以前信任他,尊敬他。同他长时间谈话,对我来说,与阅读一样有用;他带我到花园去散步,到帕希昂斯白雪皑皑的小屋去拜访,作哲学上的切磋。这个方法使我能更经常、更长久地看到爱德梅。我的行为规规矩矩,她的不信任全然消释,她不再害怕单独同我在一起。但是我没有机会证明我的英雄气概;因为什么也不能使神甫的警惕性熟睡,他总是紧跟在我们后面。我不再讨厌这种监视,相反,它令我满意;尽管我十分坚毅,暗地里我的情欲却掀起风暴,有一两次,我单独跟爱德梅相处,突然离开她,留下她一个人,想对她掩盖我乱纷纷的心情。

  我们的生活表面上恬静美好,一段时间内确实如此;不久,一个恶习空前地扰乱了我的生活;教育在我身上发展了这个恶习,它至今深埋在更令人讨厌,但不那么有害的恶习下面;它造成我后来几年的烦恼,这便是虚荣心。

  尽管神甫和我堂妹自有他们的一套办法,但他们过分看重我的进步实在是犯了错误。他们起初料不到我有恒心,把我的进步归功于我高度的才能。兴许从他们方面来说,过分地看重将他们的哲学观点应用于对我的培育所取得的成功,这总是个人的一点儿胜利。可以肯定的是,我竟然轻易地以为,我有高度智能,大大高于普通人。不久,我亲爱的老师们摘取了他们行动不谨慎的恶果,要阻止我无节制的自高自大的发展已经为时太晚。

  或许是,这种令人担忧的激情由于我儿时遭受的虐待而受到压制,如今只不过是苏醒过来而已。可以令人相信的是,从幼年起,我们身上就有美德和恶习的萌芽,随着时间的推移,外界生活的进程起着催化作用。至于我,我还没有找到我的虚荣心的养料;我在爱德梅身边度过的头几天,能以什么来自我夸耀呢?一旦这种养料找到了,受压抑的虚荣心便在凯旋中奋然而起,使我骄矜,就像以前那样使我羞愧并节制粗野行为。再有,我沉迷在终于能轻易表达思想的乐趣中,好比雏鹰离巢,尝试一下羽毛初丰的翅膀那样。我变得十分饶舌,正如以前爱沉默寡言。大家过分喜欢我的喋喋不休。我缺乏理智地看到,大家听我滔滔不绝,仿佛在听一个被宠坏的孩子说话;我认为自己已是个大人,更进一步,是个了不起的人。我变得十分自负,极其可笑。

  我的叔叔骑士从不过问我受的教育,对我最初的跬步仅报以慈父般的微笑,他却是第一个发现我走上了邪路。他感到我像他一样高声谈笑不合时宜,向他女儿指了出来。她柔声细气地警告我,以便我能忍受她的告诫;她对我说,我议论得头头是道,但她父亲年纪大了,接受不了新思想,我得照顾他家长的尊严,牺牲我热烈的议论。我答应不再口若悬河,不过没有遵守诺言。

  事实是,骑士满脑子尽是偏见。他受到他那个时代对乡下贵族来说十分良好的教育;可是时代比他前进得更快。爱德梅热情,爱好幻想;神甫多愁善感,刻板执拗;他们比时代走得更快;如果说,他们和老贵族之间的极不调和不容易显露出来,那是由于老贵族理所当然地令人肃然起敬,他对女儿抱有温情。正如你们所能想像的那样,我俯首帖耳地拜倒在爱德梅的思想面前;但我不像她那样,没有那种及时沉默的细腻本领。我暴烈的性格在政治和哲学上找到一个出路,我对当时法国揭开序幕的变幻的风云以及革命风暴,怀有难以描述的兴趣;这些政治争端存在于各种会议之中,直至家庭内部。我想,没有一幢房子,一座宫殿或一间小屋不孕育着激烈的、亢奋的、态度绝对的演说家,随时准备下到议会的竞技场上去。我就是圣赛韦尔堡的演说家,而我善良的叔叔习惯于妨碍他看到精神的真正反叛的表面权威,不能忍受我这样幼稚的抗辩。他很高傲,性好冲动,加之他表达有困难,越发增加他天生的急躁,使他对自己不满,也对别人发脾气。他用脚去踩壁炉里燃烧的木柴,眼镜摔得粉碎,烟草洒得满地都是,洪亮的嗓音震响了他的小城堡高高的天花板。这一切我都残忍地觉得有趣;我只消清脆地拼读出我书里的一个字,便推翻他整个一生易倒的思想框架。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大蠢事,那种傲气实在是非常愚蠢的;然而,这种斗争的需要,这种在精神上挥发我的物质生活所缺少的能量的乐趣,不断挟持着我。爱德梅白白地咳嗽,想提醒我沉默,为了挽回她父亲的尊严,违反她自己的良心,竭力找到有利于他的几个理由;她的援助十分温和,还有她好像在命令我作出让步,这一切越发激怒我的对手。

  “让他说吧,”他叫道,“爱德梅,别插进来,我想全线击退他。如果你总是打断我们,我就永远不能向他证明他的荒谬。”

  于是狂风越刮越猛,直至骑士深受伤害,离开房间,在他管猎犬的仆人身上或在猎犬身上出气。

  助长我回到这些不合适的争执中,并培养我可笑的固执的,是我叔叔的极端善良,又因为他很快就会回心转意。一小时后,他再也记不起我的过错和他的不快;他像平日那样跟我说话,了解我的愿望和各种需要,那种慈父般的不安总是使他处于宽宏大量的心境中。这个不可多得的人物在睡觉之前,如果没有拥抱他的亲人,没说一句话或表示一个友好的眼色,补救他白天对地位最低的仆人所发脾气的过失,那么,他是不会安然入睡的。这种善良的心地准会使我解除武装,闭口不言;每晚我都为此发誓,而每天上午我又像《圣经》所说的,重犯老毛病。

  爱德梅日益忍受不了我身上发展起来的个性,寻求方法要我改掉。还不曾有哪个未婚妻比她更能干、更行止有度,也没有哪个母亲比她更温柔。她跟神甫经过许多次磋商,决意要让她父亲中断一下我们的生活秩序,搬到巴黎去度过狂欢节的最后几个星期。居住乡间,圣赛韦尔的位置和道路的泥泞崎岖使我们从人冬以来十分孤寂,生活千篇一律,这一切促使我们老是吹毛求疵,谈话枯燥乏味;我的性格变得每况愈下;我的叔叔比我更喜欢争执,因而他的健康受到损害,每天这些幼稚可怜的激动加速他的衰老。神甫也厌烦起来;爱德梅十分忧郁,要么是由于我们的生活方式,要么是由于秘而不宣的原因。她想出门,我们动身了;因为她父亲对她的忧郁忐忑不安,只按她的意图行事。想到见识巴黎,我高兴得打颤;爱德梅自以为会看到涉足上流社会能使我的粗俗谫陋有所改变,我则幻想在这个被我们的哲学家竭力贬低的上流社会中,摆出一副征服者的姿态。3月一个明丽的早晨,我们上路了,骑士、他的女儿和勒布朗小姐同坐在驿车的条凳上,我同神甫坐在另一条长凳上,神甫也是生平头一遭见识首都,掩藏不住喜悦。我的跟班圣约翰向每个路人深深鞠躬,没有失去他礼貌周全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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