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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下楼吃午饭时,看到爱德梅已经知道我实践了自己昨天的诺言。她先向我伸出了手,午餐时几次称我为好堂兄,以致德·拉马尔什先生表现出惊讶或某种责备,而他的脸平素是一无表情的。我希望他寻找机会问我,解释一下我昨天粗野无礼的话。尽管我决意在这次交谈中保持稳健节制,但他极力要回避谈话,我感到伤了面于。对我的署骂这样无动于衷,等于一种蔑视,我难以忍受;但是,担心引起爱德梅的不快,给了我自持的力量。

  我必须忍气吞声地学习,才能获得对各类事物的初步概念,难以想像的是,要取代德·拉马尔什的想法一刻也不曾被这种学习所动摇。换了别人,像我这样,对他引起的苦恼耿耿于怀,除了一走了之,将爱德梅的诺言、独立和绝对平静还给她以外,是找不到稳妥办法消除苦恼的。惟独这个办法我不去想它;即使想了,也不屑一顾地赶走,仿佛这就是承认变节。在我的血管里,随着莫普拉家族的血液流动着固执,加之以莽撞。我一看到有办法征服我所爱的人,便大胆地抓住这个办法;我想,即使她在花园里向神甫推心置腹地说的一番话,让我明白她爱我的情敌,情况也不会两样。一个人在十七岁上才上第一节法语语法课,夸大了所需学习的时间和困难,以便同德·拉马尔什先生比肩,这样一个人的信心,您会承认,表明了某种精神力量。

  我不知道,从聪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否幸而拥有天赋。神甫确信是这样;但我想,我进步很快只应归功于我的勇气。勇气之大使我过高估计自己的体力。神甫对我说,像我这样的年龄,靠了这样强有力的意志只消一个月就能完全理解语言的规则。一个月后,我果然能表达自如,书写准确。爱德梅对我的学习有一种暗暗的主宰作用;她不希望神甫教我拉丁文,确信花几年工夫去学一门高级的学问为时已晚,重要的是用思想来培育我的心智,而不是用词语来装饰我的头脑。

  傍晚,她有意提出想再念一念几本她酷爱的书,她轮流同神甫高声朗读孔第亚克、费纳龙、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让.雅克·卢梭,甚至蒙田、孟德斯鸠的作品片段。这些段落不消说是事先选好的,适合我的能力;我理解得不差,心里为之吃惊;因为白天我要是偶尔翻开这些书,便会一读就停下。由于初恋所固有的迷信,我自然而然地想像,通过爱德梅的口,这些作家的作品获得一种魔光,听到她的嗓音,我的思想奇迹般地开窍了。再有,爱德梅并没有公开对我表露,她对教育我十分关切。不用说,她以为应该向我隐瞒她的关心,那是想错了;我会因此更加勤奋用功。在这方面,她满脑子是《爱弥儿》的观点,将她喜爱的哲学家的系统思想付诸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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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第亚克(1715—1780),法国哲学家;费纳龙(1651——1715),法国散文家,著有《泰雷马克历险记》;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法国作家,著有《保尔和薇吉妮》;蒙田(1533—1592),法国散文家,著有《随笔录》;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作家,著有《波斯人信札》。

  《爱弥儿》(1762)是卢梭的一部论教育的哲理小说,主张引导,让人的本性避免社会偏见和恶习的影响而得到自由的发展。

  另外,我毫不吝惜精力;我的勇气不像预想的那样,不久我就不得不止步了。气氛、规章和习惯的改变,熬夜,缺乏激烈运动,精神的集中,总之,为了从粗野的人的状态过渡到聪明人的状态,我自身不得不进行的可怕变异,引得我神经痛,几个星期内几乎使我发疯,然后在几天内又变得很蠢;最后神经痛消失,我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过去的我消失了,并为未来的我所取代。

  有一夜,我正处于最剧烈的发病中,在清醒的一刻,忽然看见爱德梅在我的房间里。起先我以为在做梦。油灯射出摇曳的光;一个苍白、不动的身子躺在一张大高背靠椅上。我看清一条松开的黑长辫垂落在白色连衣裙上。我颤巍巍地抬起身,只能动一动身子;我想下床。帕希昂斯倏地出现,轻轻止住我。圣约翰睡在另一张扶手椅里。每夜有两个人守在我身旁,当我处于狂乱状态时,便硬把我按住。时常是神甫,有时是正直的马尔卡斯,他正要离开贝里,到邻近各省作一年一度的周游,现在回到宫堡的谷仓最后一次捕捉害兽;他义务接替仆人们,他们已在看护我的苦差使中疲惫不堪。

  我并没意识到自己生病;隐士意外地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引起我的惊愕,使我脑子产生错乱感,这是非常自然的。那一晚我的病发作猛烈,力气使尽。我陷入忧郁的思绪中,抓起老人的手,问他躺在我身旁扶手椅上的是不是爱德梅的尸体。

  “这是活生生的爱德梅,”他低声回答我,“她睡着了,我亲爱的先生,别叫醒她。如果您想要什么,我在这里照顾您,而且是真心实意的!”

  “我的好帕希昂斯,你在骗我,”我对他说,“她死了,我也死了,你是来埋葬我们的。你得把我们放在同一个棺材里,你听明白吗?因为我们订了婚。她的指环在哪里?脱下来戴到我的手指上来吧;婚礼之夜来临了。”

  他徒劳地要打破这种幻念;我固执地认为爱德梅死了,我宣称,只要我没戴上我妻子的指环,便不睡在裹尸布中。爱德梅好几夜在看护我,精疲力竭,听不到我的话。况且,我像帕希昂斯一样,出于孩子们或白痴身上才有的模仿本能,说话声音很低。我执著于自己的幻觉,而帕希昂斯生怕这幻觉变得狂乱,轻轻走过去摘下爱德梅戴在手指上的一枚红玛瑙戒指,戴在我手指上。一戴好,我便把戒指放到嘴唇上,然后将双手交叠在胸前,摆出像棺柜里的尸首那种姿态,我酣然入睡了。

  翌日,人们想取回我手指上的戒指时,我恼羞成怒;大家只得作罢。我重新入睡;我睡着时神甫将戒指摘下。待我睁开眼睛,我发觉戒指没了,又开始胡言乱语。爱德梅在房间里,马上向我奔来,将戒指戴到我手指上,同时责备了神甫几句。我旋即平静下来,朝她抬起无神的眼睛说:

  “你死后像生前一样,难道不是我的妻子吗?”

  “当然是,”她对我说,“安心睡吧。”

  “永恒绵延不绝,”我对她说,“我愿意永远记住你的温存。不过我白白地回忆,却想不起你的爱情。”

  她俯身对着我,给我一吻。

  “您做错了,爱德梅,”神甫说,“这样的药会变成毒药。”

  “别管我,神甫,”她不耐烦地回答他,坐在我的床边,“请别管我。”

  我把手放在她手里,沉入梦乡,还不时对她重复:

  “在坟墓里真好;死后真幸福,对不?”

  在我复原期间,爱德梅话少多了,但照旧坚持不懈地来。我把自己做的梦告诉她,从她那儿获悉我的记忆中哪些是真实的;没有这样的证实,我会一直以为都是做梦。我恳求她给我留下戒指,她表示同意。为了感谢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我还应该补充说,我把这只戒指当作友谊的保证,而不是当作订婚戒指保存起来;想到要作出这样的牺牲,我感到力不从心。

  有一天,我询问关于德·拉马尔什的情况。我只敢向帕希昂斯提出这个问题。

  “走了。”他回答。

  “怎么?走了!”我说,“时间要很长吗?”

  “永远走了,上帝保佑!我一无所知,我没有问;他道别时我恰巧在花园里,这一切就像十二月的夜晚一样冷冰冰的。大家彼此说是要再见面;尽管爱德梅像往常一样,神情和蔼真诚,那一位的脸却像农夫看见4月结霜。莫普拉,莫普拉,据说您变成了博学的大学生和大好人。您记得我对您说的话吧:您年纪大了的时候,兴许不再有贵族称号,也没有贵族老爷。兴许别人管您叫莫普拉老爹,就像人们管我叫帕希昂斯老爹一样,虽然我既不是出家人,也不是一家之长。”

  “你究竟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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