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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认为,我受到的教育确实太多了,”我回答,“如果我进一步听从我天生的理智,您就不会这样嘲笑我。”

  “我确实觉得,您在跟贝尔纳斗智,玩弄比喻,”德·拉马尔什先生说,一面淡然地折起报纸,走近我们。

  “我对此无所谓,”我被这种傲慢无礼所刺伤,回了一句,“让她对您这样的人保持风趣吧。”

  我站起身,准备跟他对峙,但他似乎没有觉察;他带着难以想像的悠然自得倚在壁炉上,俯向爱德梅,用柔和的、近乎亲切的嗓音问:

  “他怎么啦?”仿佛在询问他的小狗的健康状况。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爱德梅用同样声调回答。

  然后她起身又说:

  “待在这里我头太痛。请把手臂给我,上楼到我房里去。”

  她倚着他走了出去;我目瞪口呆。

  我在等待,决意一等他回到客厅来,便侮辱他;可是神甫进来了,不久,我的叔叔于贝尔也走了进来。他们开始谈论的主题与我格格不人(几乎全部谈话内容都是如此)。我不知该怎么去报复,面对叔叔,我不敢放肆。我感到我应该尊重主人的好客,留个面子。在莫普拉岩,我从不这样竭力克制自己。愤怒和侮辱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在等待复仇中,我几乎熬不下去。骑士好几次注意到我脸色改变,好心问我,我是否病了。德·拉马尔什先生好像既没发觉什么,也没怀疑到什么。惟有神甫仔细观察我。我看到他的蓝眼睛不安地瞧着我,他的眼睛天生的洞察力通常总是被掩盖在胆怯的神情中。神甫并不喜欢我。我很容易看出来,他跟我说话时,温柔、诙谐的举止便不由自主地变得冷淡;我甚至注意到,我一走近,他的脸就随时会挂上愁容。

  我感到几乎要昏厥过去,我忍受的自我约束不符合我的习惯,超过了我的力量所限,我走去扑倒在花园的草地上。我激动时,这是我躲藏的地方。这些大橡树,这挂在树枝上的百年地衣,这些树的淡白芬芳的花朵——隐藏着的痛苦的象征,它们是我童年时的朋友,只有它们在我重新见到时毫无改变,无论在社会生活中还是在自然界中。我双手掩住脸;我记不起平生的哪次灾难中,曾遭遇到更令人不幸的痛苦。随后我感受到非常真切的不幸,说到底,我不得不认为自己摆脱了“强盗”艰苦危险的营生后,幸亏遇到了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好事:温情、关怀、财富。自由、教育、好建议和好榜样。为了从一种心灵状态过渡到相反的一种,从恶到善,从痛苦到享受,从疲惫到休憩,不用说,人必须受苦,在新命运的孕育中,身上所有的弹性部位都绷紧到快要断裂的程度。因此,临近夏天时,天空笼罩起乌云,颤抖的大地好像在暴风雨的袭击下濒于毁灭一般。

  这时,我一心只想寻找一个办法,满足我对德·拉马尔什先生的仇恨,又不流露、甚至不让人怀疑到我能在爱德梅那里自诩的秘密关系。尽管在莫普拉岩,誓言的神圣算不了什么,正如我说过的,我只看过几首骑士谣曲,我却对忠于誓约怀有传奇般的热爱之情,这几乎是我具有的惟一美德。向爱德梅作出的保密的诺言我坚持不懈地信守着。我心想:

  “我难道果真找不到情有可原的借口,扑向敌人并扼死他吗?”

  说真的,对付一个好像决意待我礼貌周全、殷勤备至的人,这不是一件易事。

  我困恼万分,竟忘了吃晚饭的时刻;待我看到夕阳西下,隐没到宫堡的塔楼后面,我才为时已晚地想,我不出现大概已引起注意,我回去不可能不遇到爱德梅的突兀盘问,或者不受到神甫的冷眼窥视。他好像总是躲避我的目光,我蓦地发现他的目光看到我良心的最深处。

  我决计直到夜里才回去;我躺在草地上,试图睡着,让我要炸裂的脑袋休息一下。我确实睡着了。待我醒来,月亮升上了傍晚依然火红的天空。使我战栗的响声十分轻微;有的声音在震响耳鼓之前先敲响心扉,爱情最细微的流露有时能深入到最坚韧的肌体中。爱德梅的嗓音在不远处的叶丛后刚提到我的名字。起初我以为在做梦,一动不动,屏息敛气,侧耳聆听。她同神甫一起上隐士家里去。他们站在草叶遮得密不可见的小径上,止住脚步,离我五六步远,小声交谈;在说悄悄话时,这种明显不一般的方式引人注意,事关重大。爱德梅说:

  “我担心他同德·拉马尔什先生大吵大闹;或者更加严重,谁知道呢?你们不了解贝尔纳。”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他远离此地,”神甫回答,“您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断受到一个强盗的非礼对待。”

  “不用说,这无法生活。自从他来到这里,我便没有一刻自由。我关在卧房里,或者不得不寻求朋友们的保护,不敢越雷池一步。我至多是下楼,穿过回廊时总是先派勒布朗去窥探一番。可怜的老小姐从前看到我勇气十足,如今以为我疯疯癫癫。这种约束可憎可厌。我得先插好门栓才能睡觉。您瞧,神甫,我不携带一把匕首,就不敢走路,活脱脱好像西班牙谣曲里的女主人公。”

  “如果这个卑鄙的家伙遇上您,恐吓您,您就会给他腰部捅一刀,对不?这样的机会不能让它出现。爱德梅,必须找到办法,改变危若累卵的处境。我想,您一直不愿对您父亲袒露,您在莫普拉岩被迫同这个强盗作了可怕的交易,使您父亲斩断同他的友谊。不管怎样……啊!我可怜的爱德梅,我不是一个血性男儿,但我一天二十次哀叹,我作为教士的品格不允许我向这个人挑衅,使您永远摆脱他。”

  这种慈悲为怀的遗憾,在我耳边无邪地道出,给了我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蓦地跳将出来,哪怕为试探一下神甫好斗的脾气;但我很想发现爱德梅对我的真正感情和真正意图,便按住不动。

  “您放心吧,”她随和地说,“如果他厌倦了我的耐心,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这把刀戳进他的面颊。我有把握,流一点血会使他的热情平静下来。”

  他们走近几步。

  “听我说,爱德梅,”神甫又站住说,“我们不能当着帕希昂斯的面谈论这事;我们别议而不决。您同贝尔纳已濒临危机。我的孩子,我觉得,您没有竭尽所能,预防可能落到我们身上的不幸;因为凡是对您不妙的事,也对我们大家不妙,而且一直打入我们的心底。”

  “我在倾听您的话,我的良师益友,”爱德梅回答,“责备我吧,给我出主意吧。”

  这时,她倚在树上,而我躺在这树根旁的灌木和草丛中。我想她可以看到我,因为我清晰地看到她;可她却远远没有觉察到,我在端详她美若天仙的脸孔,和风不时将婆娑的树影和月亮洒在树林里的晶莹的白光吹拂到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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