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乔治·桑 > 侯爵夫人 | 上页 下页


  “没关系:当时我觉得,现在仍然觉得,他处在风华正茂的年纪。穿着白衣服,他酷似年轻侍臣;他的额头纯洁无邪,他的心激动得像初恋那样扑腾。他捏住我的手,狂热地吻遍了。于是我发了狂,将他的头拉到我膝头上,抚摸他发烫的额头,浓黑的硬发,褐色的脖子;他的脖子;他的脖子掩没在柔软洁白的皱领里。莱利奥不敢大胆妄为。他的激情全集中在心里;他像女人一样起哭起来。他的泪水洒在我身上。

  “噢!不瞒你说,我也尽情地同他一起洒泪。我迫使他抬起头瞧着我。他多美呵,伟大的上帝!他的眼睛熠耀生辉,万般柔情!他真诚热烈的心灵,给他脸孔的缺陷和熬夜、岁月的摧残补足了魅力!噢!心灵多么有力量呵!谁不了解心灵的奇迹,就从来没有爱过!看到他漂亮的额角早生皱纹,他的微笑中带有倦怠,他的嘴唇呈现惨白之色,我情动于怀;我需要哭泣他的烦恼、厌弃和劳苦。我设身处地同他一起忍受他的苦痛,包括他对我毫无希望的长久爱情的苦痛。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弥补他忍受过的折磨。

  “‘我亲爱的莱利奥,我伟大的罗德里格,我俊俏的堂璜!’我在狂乱中这样对他说。他的目光燃烧着我。他给我诉说他的爱情的每一阶段、每一进展;他告诉我,我怎样把他,一个放放荡的蹩脚演员,改变成一个热情奔放的人,仿佛我当着他的面培养了他,给他以勇气和青春的幻想;他向我表白他对我的尊敬和崇拜,他对流行的愚蠢夸张的情话深恶痛绝;他对我说,他愿以余生交换在我怀里待一小时,不过,他宁愿牺牲这一小时和余生,生怕这会冒犯我。从来还没有更感人肺腑的雄辩,赢得一个女人的心;温情的拉辛也没能使剧中人这样深沉、富有诗意和有力地诉说爱情。凡是激情所能产生的细腻、庄重、甜蜜和剧烈的心理,他的话语、他的嗓音、他的眼睛、他的抚爱和他的顺从都告诉了我。唉!他在滥用自己的感情?他在演戏?”

  “我当然不信,”我盯住侯爵夫人,大声说。她好像由于叙述往事而变得年轻,有如仙女于尔热勒那样返老还童。我不知是谁说的,女人的心没有皱折。

  “请听结尾吧,”她对我说。“他说的话使我火烧火燎,精神迷乱,昏头昏脑,我用双臂搂住他,一边抚摸他的缎子衣服,呼吸他头发的香味,一边身子战抖。我的脑袋昏昏沉沉。

  我一无所知的感觉,我以为不可能体会的感触,一一向我显示出来;但是,这太强烈了,我晕了过去。

  “他采取急救措施,让我苏醒过来。我看到他在我脚边,比先前更胆怯,更激动。‘可怜我吧,’他对我说,‘杀了我,把我赶走……’他比我更加苍白,更加半死不活。

  “我在这动荡不安的一天经历的各种情绪波动,是迅速转换的。这一道新经历的闪电已经黯然失色了;我的血液又平静下来;真真爱情所具有的敏感又占了上风。

  “‘听着,莱利奥,’我对他说,‘并非蔑视使我挣脱您的激情的纠葛。可能是由于从小时起,人们就灌输给我们审慎小心的态度,这已变成我们的第二天性;并非在这里我才想起这一点,因为我的天性刚才变成另一种样子,是我所不熟悉的。要是您爱我,请帮助我抗拒您。让我从这里带走只用心灵爱您的美妙的满意心情。如果我不曾属于别人,也许我会欣然献身给您;要知道拉里厄糟蹋了我的声誉;要知道我出于同大家一样行动的可怕需要,去忍受一个我从没爱过的男人的温存;要知道如果我刚才抵挡不住,那么,我对男人温存的厌恶就会扼杀我的想象,以致会憎恨您。啊!我们不要作这种可怕的尝试!在我的心里和记忆里保持您的纯洁吧。

  让我们永远分离,从这里带走令人喜悦的相信和令人珍惜的回忆,存之永久吧。我起誓,莱利奥,我爱您直到死。我感到,岁月的冰块熄灭不了这炽热的火焰。我还起誓,拒绝了您之后,永远不属于另一个人。这样的努力在我并不困难,您可以相信我。’“莱利奥跪在我面前;他毫不哀求我,也毫不责备我;他对我说,他原先并不企求我已给他的幸福,他没有权利要求更多的幸福。在同意诀别时,他的颓丧和嗓音的激动使我担忧。我问他是否会幸福地想念我,今夜会面的狂喜是否会对他的余生散发出魅力,每当想起今夜。他以往和将来的苦痛是否会减轻。他兴奋起来。赌了咒,答应照我的心愿去做。他重新扑倒在我脚边,发狂地吻我裙子。我感到心旌摇曳”;我对他作了个手势,他离开了几步。我预约的马车来了。这个秘密地点的木偶似的总管在外边敲了三下门,为了通知我。莱利奥绝望地扑到门口,他的模样活象幽灵。我轻轻推他走开,他作了让步。于是我走出门口,他想跟随着我,我指给他大厅中央的一把椅子,就在爱西丝塑像的下面。他坐了下来。一丝激动的微笑牵动着他的嘴唇,他的眼睛闪出最后一道感激的爱情的亮光。他仍然是年轻俊美的西班牙最高贵族。走了几步,在永远失去他的时刻,我回过身,朝他最后瞥了一眼。

  绝望摧折了他。他已变得衰老、萎靡不振和十分骇人。他的身子好象瘫痪了。他痉挛的嘴唇想作出茫然的微笑。他的眼珠呆滞无光:这就是莱利奥,一个情人和王子的身影。”

  侯爵夫人停顿一下,然后带着阴郁的笑容,象断垣颓瓦的废墟那样散了架似的,又说:“从那时起,我再没有听说过他。”

  侯爵夫人又停顿一下,比前一次更长;然后带着漫长的岁月、对生活执着的爱或者随之而来对辞世的盼望所产生的心灵的可怕毅力,又变得乐呵呵,含笑对我说:“那么,你今后相信十八世纪的德行了吧?”

  “夫人,”我回答她说,“我压根儿不想怀疑;不过,要不是我很激动,也许我会对您说,那天您让医生放血,考虑得周密。”

  “可怜可悲的人哪!”侯爵夫人说,“你们一点不了解心灵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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