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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八目鳗大人在桌头坐下来,把手伸向葡萄酒瓶之前,使劲地摇着一个小银铃。他眯眼细读标签,喉咙里发出呼嗜声。“我们运气好。是六九年的拉图尔。我以为给史宾克喝光了。”他在他的酒杯里倒一点点,闻闻看。“棒透了。凯利,你是个葡萄酒迷吗?”

  “我当然是。”

  “可惜。”他拿起酒瓶,为安德烈斟了半杯。

  “史宾克是不是跟你很久了?”

  “三十年,至少。刚开始是在洗涤室当帮手。后来被留了下来。”八目鳗喝了一口酒。“狡猾的老家伙,不过我们已经互相习惯了,现在这个家几乎都是他在管。我很喜欢他,真的。你知道主仆之间那种感觉的。”

  安德烈不需要应答,因为此刻在另一扇门,同时进来了拖着脚步、端着一锅汤的史宾克,以及雄赳赳气昂昂的千金,是一位穿着马裤、高领毛衣,以及英国乡间女人相当钟爱的宽大绒毛背心的魁梧年轻女子。“爹地,抱歉我迟到了。柏西得了腹绞痛。”她的声音宏亮而稍稍压抑,回响于餐厅里;在人类声音的交响乐团当中,她属于小喇叭。

  安德烈站起身时,她转头看着他。

  正在检视汤的八目鳗大人,把头缩回来。“凯利先生,这是小女黛芙妮。”

  站在安德烈旁边、手中捧场的史宾克轻声说道,“黛芙妮阁下。”他的强调使得安德烈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行屈膝礼或是一脚跪下来。她用炯炯的目光凝视着他,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她的眼睛非常大、非常蓝,镶在红润的脸庞上。她的棕发往后梳,用黑缎带绑着,而她的额头上隐约有一条由一项刚脱掉的骑马帽所留下的线痕。十五年之后,她的身材可能会变,皮肤由于太多的风霜而变得粗糙。不过现在,在二十岁的当头,她激发的红光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健康动物。

  八目鳗大人拿着汤匙,对着浮在场面的小塑胶顶针挥动。“史宾克,这是哪门子的玩意儿?”

  史宾克赶过来,用他的长柄勺救起项针。“啊,厨师一直在找它。它一定是从她烫到的那只手指上滑下来的。”他顺利地将它移转到手帕上。“她铁定会很高兴。这是最后的一个。”

  安德烈低下头来看着汤,想要弄清楚还有什么东西遗失在浓稠的“棕温莎”底部。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味道还不错——调了不少雪莉酒在里面,喝起来挺暖和、挺舒服的。他觉得有人在观察他,抬起头看到黛芙妮注视着他。

  “你骑马吗?”她问。

  “很少。可以说只骑过一次。”他说。“很久以前,我爸妈带我到阿克擎的海边,离波尔多港不远的地方。他们有驴子在海滩上。我记得我稳稳地骑了十分钟。”他对她微笑。“不过那是一只很乖的老骗子。”

  一听到法国的事情,八目鳗大人便暂停用汤,开始发表他对恶质法国人的看法——他们的自私自利、他们的傲慢与沾沾自喜、他们的势利、他们对食物的狂爱。青蛙,我的天,还有蛇。以及现在该死的法郎被高估那么多,以至于没人出得起到法国观光的旅费。其实这个老掉牙的观点,安德烈已经从他的几个英国朋友那边听到许多次。他们似乎对他们的邻居满怀恨意,就好像命运之神给了法国人特别的优待。然而每年好几百万的英国人还是渡过海峡,回来之后,继续谈论着一杯五镑的昂贵咖啡,以及无礼的巴黎服务生吓人的传奇故事。

  安德烈等着八目鳗大人把怒气发泄掉。“最好玩的是,”他说,“法国人也在同样的主题上责怪英国人——当然除了食物以外。我可不想重复他们对英国食物的评论。不过傲慢、势利——尤其是势利一一会在海峡的另一边听到所有同样的内容。我想我们享受相互激怒的乐趣。”他对着黛芙妮微笑。“其实我自己是半个法国人,”他说,“而且我必须说,法国人并不是一无是处。”

  黛芙妮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法国人可是很会骑马,”她说。“你不要把爹地的话看得太认真。他讨厌所有的人。你应该听听他怎么骂德国人,或是英国人,在同一件事情上。让他谈谈政治人物——你只要提到布莱尔——那我们就得整夜坐在这里了。”

  “说说法国人的好处。”八目鳗斟满自己的酒杯,然后显然心不甘情不愿地拿着酒瓶往另外两只杯子倒酒。“他们的葡萄酒酿得很好。”他咧着嘴向安德烈敬酒,“向你那伟大的国家致敬。”然后低声加了一句,“但愿它还是我们的。”

  史宾克先前在他们交谈时离开现场,现在又端着主菜出现了,一具焦黑的烤鸡,躺在一堆烤马铃薯和高丽菜心之间。在拇指上测试刀刃之后,他递给人目馒有骨质柄的切肉刀叉。

  “没有什么比得上土鸡。”八目鳗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做第一道切口。他用切肉叉奋力一刺,然后变黑的皮盔甲抗拒了叉齿,整只鸡滑下盘子。冲过半个桌面,将高丽荣心和马铃薯洒了出来。八目鳗忧心忡忡地跟随它的去向。“老天爷,这东西还活着。史宾克!”

  “也许我们的第一刀太急了点,大人。”史宾克用餐巾取回鸡肉,把它放回盘子上。“我能不能建议,叉子的力度轻一点,然后用刀子从牛角之上刺进去。”他开始收拾散落的蔬菜,用眼角瞅着八目鳗。

  “牛角?什么牛角?这是一只该死的鸡。”

  “以前的斗牛用语,大人。”

  八目鳗发出呼嗜声,成功地将鸡刺穿,开始用刀子锯下去。

  史宾克得意地笑着。“安可,大人。”

  安德烈发现要决定是鸡肉硬还是高丽菜心硬有点困难,不过其他人都在毫不挑剔的乡间口味的餐点下大快朵颐,快快乐乐地取第二份。当盘子上只留下肉被剥光的鸡架之后,八目鳗宣布停战。骸骨被送走,取而代之的是一瓶波尔图葡萄酒和一大块斯提耳顿干酪的残余。

  交谈持续着,黛芙妮和她父亲聊着马匹、最近的定点越野赛,以及明年雉鸡射击的展望。他们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对安德烈或他的工作似乎不感兴趣,这很适合辛苦了一天的安德烈。在客厅喝了微温的咖啡之后,八目鳗大人宣称他想看看最近的灾难,也就是十点新闻,安德烈于是抓住机会告退,上楼回他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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