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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她很从容地向那个排红的小额头上俯下去了;刚好把嘴唇接近额头,她感到嘴唇受了她的吸引,受了她的召唤。等到她触着了那个有点润湿的,有点火热的,由于本身生命而火热的额头,她仿佛不能提起嘴唇离开那个始终可以被她吻着不放的婴孩肉体。

  有点东西搔着她的脸蛋儿了,那是她丈夫的胡子,他正也俯着来吻她。后来到了他用一种感激的温存抱着她好一会的时候,他也要吻他的女儿了,于是他伸长着嘴巴在婴孩的鼻子上很轻很轻地吻了好些次。

  基督英心上被这种温存弄得紧张了,瞧着在她身边的是他俩,她的女儿和他……和他!

  不久他说要把婴孩送回摇篮里去。她说:

  “不,在这儿再搁几分钟,使我觉得她就在我的脑袋旁边。你不要说话,不要动,不要管我们,等着罢。”

  她伸起一只胳膊从那个藏在襁褓里面的女儿身上盖过去,把额头靠近女儿的皱着的脸,自己闭上了眼睛,并且不动弹了,心里什么也不想了。

  但是几分钟以后,韦林又轻轻地触着她的肩膀说;

  “快点,亲人儿,应当放理智一点!不要胡思乱想,你可知道,不要胡思乱想!”

  于是他抱走他俩的女儿了,母亲抬着双眼跟着她直到她掩在床帏后面为止。

  随后他转来了:

  “那已经说好了,明天早上我就打发何诺拉夫人来陪你。”

  她用一道坚定的声音回答:

  “成,我的朋友,你可以打发她过来……明天早上。”

  她在床上伸长着身体了,精疲力竭的,没有那么不幸了,也许?

  她的父亲和哥哥在晚上都来看她了,并且向她说起了当地的种种新闻:克罗诗教授因为追寻女儿已经仓促起程了,辣穆公爷夫人已经不见踪迹,旁人揣测她因为寻觅麻遂立也走了。龚忒朗嘲笑这些冒险行动,他从中引出了一种事故叠出的滑稽人生观:

  “那是不可思议的,这些温泉城市。目下还能在地球保存的神仙世界就是这些地方了!其间一年在两个月经过之中发生的事故,比全世界其余各处在十个月内发生的还多。我们真可以说这些温泉不是矿物化的而是魔术化的。并且无论哪一个温泉站都一样,不论是在艾克司,在卢雅,在维希或者在吕诗洪,并且在各处海水浴场也是一样的,不论是在第艾卜,在埃忒尔大,在特鲁韦勒,在毕亚里兹,在迦因或者在尼司。在这类地方,我们撞得到一切民族的和一切社会阶级的标本,换句话说,一切令人赞叹的生活来源不明而气概非常阔绰的外侨们的标本,那完全是一种在别处遇不着的各项人种和人物的杂拌儿以及好些不可思议的冒险行动。妇女们在这类地方用美妙的便当方法和敏捷态度捉弄人。在巴黎,人对于诱惑是抵抗的;在温泉城市,人是因此堕落的;就是这样!好些人在这类地方都找着了财源,譬如昂台尔马;另外也有人找着了死亡,譬如沃白里;另外有些人找着了比这更坏的……竟在这类地方结婚,譬如我自己……以及波尔。可是愚笨的和古怪的,这件事?波尔的婚姻你是知道的,可对?”

  她喃喃地说:

  “知道,韦林刚才告诉了我。”

  龚忒朗接着说:

  “他做得有理由,很有理由。那是一个乡下人的闺女……那么,有什么可说……她比一个冒险家的女孩子或者比一个不冠形容词谁也明白其中意义的女孩子①都有价值。我是深知波尔的。他将来本可以由娶到一个女光棍而得着结局,只要她能够忍耐他一个半月。不过,为了忍耐他,那必须是一个老江湖女人或者一个天真的闺女才行。现在,他已经落在一个天真的闺女身上了。活该他走运哟。”

  ①“不冠形容词谁也明白其中意义的女孩子”就是女冒险家的别名。

  基督英静听着,每一个传到她耳朵里的字都一直钻到了她的心里,并且使她心痛,一种惊心动魄的痛。

  她闭着眼一面说:

  “我很低了。我要休息一下。”

  他们吻过了她就都走了。

  她睡不着了,心里的事情非常清醒了,那是活跃的而且使她痛苦。想到他既已不爱她,绝不爱她,她认为这种意思实在是不可饶恕的,以至于倘若她这时候没有看见那个女人,那个坐在围椅上打瞌睡的伴月子女人,她可以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子,再向楼下大门边的石级上跳下去。一点很细的月光从窗帏的微隙里透进来了,在地板上显出了一个亮晶晶的小圆点儿。她望见了它,于是她一切回忆同时来袭击她了:笪似纳的海子,树林子,第一次那声勉强听得见而非常使人骚动的“我爱您”,以及圣诞碉楼村,以及他和她晚间在晦暗小径上的种种温存,以及布拉絜岩石村的大路。她忽然望见那条被一片满是星光的夜色映成灰白白的大路了,他,波尔,挽着一个女人的腰,一提步就和她接吻。而她认得她。那是沙尔绿蒂!他紧紧地箍着她,用他素来知道如何微笑的样子微笑着,在她耳边用喃喃的声音说着他素来知道说的那些非常甜蜜的话,随后他在她膝边跪下来,吻着她跟前的地面,如同他从前在基督英跟前吻过的一般!那真是难堪的,真是难堪的,使得她把脑袋偏过来并且藏在枕头的窏儿里,她开始痛哭了。她几乎长号了,她的失望像铁锤一样锤着她的心灵。

  她心脏的每次搏动都在她喉管里跳跃,在她鬓脚边呼啸,对她重复不断地嚷:波尔——波尔——波尔。她用双手掩住耳朵免得再听见这种声音,并且把脑袋钻到被盖里;但是波尔这个人名随着她那个无从镇定的心脏的每次搏动在她的胸腔里响着。

  那个伴月子的女人醒了,向她问:

  “您可是不舒服,夫人?”

  基督英翻过身来,满脸的眼泪,低声说:

  “不是,我刚才睡着了,我做了梦……我当时害怕。”

  随后她为了使她望不见月光,教人点燃了两支蜡烛。

  但是在将近天明的时候,她睡着了。

  到了昂台尔马引着何诺拉夫人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好几小时。那个胖夫人很快地丢开了客套,坐在床边了,握着产妇的手了,如同一个医生似地询问她,随后,种种回答都使她满意,她高声向基督英说:“放心,放心,一切都好。”这样,她除下了自己的帽子、手套和披肩,然后回过头来向伴月子的妇人说:

  “孩子,您现在可以出去了。有人按铃的时候您再来。”

  基督英已经有些不愿意了,她向丈夫说:

  “把我的女儿抱给我一下。”

  昂台尔马如同上一天一样抱了婴孩走过来,一面用温存态度吻着,后来把她搁在枕头上。基督英感到这个包在襁褓里的陌生身体的体温透过襁褓传到脸上来,也如同上一天一样忽然得着一种慈爱的稳定力了。

  婴孩陡然哭起来了;她用一种细而尖的声音哭着。“她要吃奶,”昂台尔马说。他按铃了,于是奶娘进来了,那是一个身体庞大而且皮肤绯红的妇人,那张嘴宽大得像是一个传说里的吃孩子的女妖精,她满口大颗儿的发光的牙齿几乎使得基督英害怕。后来她从开着的衣襟里面托出了一个被乳汁装得软而沉重的乳房,那真像垂在奶牛肚子下面的乳房一样。后来基督英看着她的女儿吮住这个肉葫芦的时候,很想使劲抓着她,很想重新抱她回来,她有点妒忌了,也腻胃了。

  何诺拉夫人现在用好些话指导奶娘,她抱着婴孩走开了。

  昂台尔马也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位夫人。

  基督英不知道怎样去提到那件使她伤心的事情,由于害怕自己过于伤心,失却头脑,流眼泪和说话不留心弄得透出真话而发抖了。但是何诺拉夫人开始独自畅谈了,无须乎有人问起一点什么。等到把当地流行的谣言说完了之后,她谈到阿立沃那一家人了:

  “那都是正派人,”她说,“很正派的人。倘若您从前认识他们的母亲,就知道那是怎样一个很诚实的,很勇敢的妇人!比起一个寻常的妇人,她有十倍的价值,夫人。并且那两个女儿都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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