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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于是他俩用那种固定的注视互相注视着,态度固执得像是他俩的生命真地彼此混而为一了!

  “真的相爱只能在这样互相占有的时候才是实在的,”他说,“其余一切有关恋爱的事情都是好些顽童式的游戏。”

  他俩面对面地连呼吸都混在一处了,各自在对方的瞳人的透明中间如醉如梦地互相寻觅。

  他低声慢慢地说:

  “我看见您,紫藤。我看见您那颗受人崇拜的心!”

  她回答:

  “我也一样,波尔,我看见您的心!”

  在事实上,他俩互相注视到对方的心灵的和心的深处,因为他俩在心灵里和心里只有一种相互而起的恋爱上的怒发的激进态度。

  他说:

  “紫藤,您的眼睛像是一片晴天!那是蔚蓝的,包含着多多少少向我反射的光芒,包含着多多少少的光彩!我仿佛看见那里边有燕子飞过!那都是您的种种念头,可对?”

  后来,到了他俩这样长久长久地互相注视过了,他俩就彼此更靠近了一些,并且从从容容一下一下互相吻着,一面在间歇之中重新互相注视。有时候,他抱着她托起来沿着那条流向昂华尔山隘而尚未下注的溪水的岸边跑着。那是一条窄小的山谷,其间有牧场也有树林子相间地排着。波尔踏在草上跑起来,不时伸起那双强健的手举起了青年妇人高声嚷着:

  “紫藤,我们飞罢。”飞,成了需要了,爱情,他俩的激昂的爱情,把这种需要,把这种使人疲倦的,不休止的,痛苦的需要压着他俩。而且他俩四周的一切,轻松的空气和广阔的空濛视界,正激动他俩这种性灵上的欲望,因为波尔说那种空气是为了鸟雀的,而那种视界使得他俩真想彼此挽着手同时飞起来。直到夜色罩在无边的平原上面的时候彼此同时在平原上销声匿迹。他俩可以穿过暮色苍茫的天空那样走掉了,永远不再回来。他俩往哪儿去?他俩真一点也不知道,不过究竟是多么好的梦!

  等到他因为这样抱着跑起来而气喘的时候,就把她放在一座石岩上面坐下来,自己再跪在她的面前。他吻着她的踝骨,低声慢慢地说了许多儿童意味的和温柔意味的言语对她表示自己的倾倒。

  倘若他俩彼此在都市里相爱,那么他俩的狂热无疑地是两样的,无疑地会来得比较谨慎些和比较肉感些,而不像现在这般架空和这般富于小说意味。但是这地方是碧绿的原野,他俩已经和社会脱离,原野的视界放宽了性灵的激动,却没有一点什么去分散或者减轻他俩的醒过来的恋爱本能,所以他俩突然同时投身于一种由于恍惚和颠狂造成的出神入化的诗意柔情里了。他俩四周的景物,凉爽的风,茂密的树,田园的清香,日日夜夜对着他俩奏出恋爱的音乐;这音乐把波尔和基督英煽动得精神错乱起来,正像手鼓和尖笛的声音使那种固执地旋转着的波斯祭司发狂一样。

  某一天傍晚,他俩正回来预备吃晚饭,侯爷突然向他们说:

  “昂台尔马四天之后就回来,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我们这些人等他转来之后的第二天就回巴黎。到现在,我们在这儿住得很久了;温泉站上的勾留是不应当拉得太长的。”

  波尔和基督英都吃惊了,像是有人对他俩报告了世界的末日一样;后来在饭桌上他俩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俩都怀着多么诧异的感觉去推想那些不得不发生的事情。几天之后,他俩就要彼此分离并且再也不会自由自在地会面了。这件事在他俩看来,仿佛是那样不可能和那样古怪,使得他俩竟无从了解。

  在这一周之末,昂台尔马果然回来了。事前,他曾经打过电报来,教人预备二辆大篷车去接第一列到站的火车。基督英那一夜简直没有睡得着,教她受窘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和新起的情绪波动,是一种由于她丈夫而起的害怕,是一种掺杂着愤怒和说不明白的轻蔑以及向丈夫挑战的欲望的害怕,所以天一明她就起来等候他了。他是坐着头一辆大篷车到的,同车的有三个穿着得像样的先生们,不过他们的姿态都是谦卑的。第二辆装着另外的四个,地位像是比第一辆车里的那三个更低一些。侯爷父子俩都诧异起来。龚忒朗问: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我的股东们。我们今天就要来成立公司和立即选举公司的管理委员会。”

  他吻过他的妻子,不仅没有和她说话,而且像是不望她,他实在过于别有所注了,他转过来向着那七位先生,那些恭敬缄默站在他背后的七位先生:

  “您各位去吃点东西罢,”他说,“然后再去散步。我们到正午再在这儿会面。”

  他们如同服从命令的士兵们一样静悄悄地走了,后来也配成两行踏上了台阶,他们都在旅社里走散了。

  龚忒朗是瞧着他们走的,这时候用很正经的态度问:

  “您在哪儿找着了您这些跑龙套的?”

  银行家微笑着:

  “这都是很像样的人,都是交易所的人,都是资本家。”

  沉默了一下之后.他用一种更明显的微笑说:

  “他们都是替我于买卖的。”

  几天以前,他把预备好了的规章条文寄给当地的会计师,现在他到他的事务所里再去校阅一遍。

  他在那儿找着了拉多恩医生,事前他和他交换过好几封信,于是他们在事务所的一只角落里低声谈了好半天,同时那些职员的笔尖正像小甲虫似地窸窸窣窣在纸上响着约会订在午后二时,公司就决定在那时候成立。会计师的小办公室,如同为了一个演奏会似地布置好了。股东们的两行座位正对着桌子,会计师亚阑老师①和他的主任职员的座位却在桌子的另一边。由于这件买卖的重要性,亚兰老师穿的是燕尾大礼服。那是一个很矮的人,一个雪白的肉球,说话不甚清朗。

  ①法国人对于教师、律师或会计师等等身份的人,每每称之为“Maitre”以示尊敬,现在译做“老师”。

  正当报着两点的时候,昂台尔马陪着侯爷父子俩和布来第尼都进来了,跟在后面的还有那七个被龚忒朗叫做跑龙套的先生们。昂台尔马俨然是个将军的神气。阿立沃老汉也立即带着巨人一同到了。他俩都像是不放心的,怀疑的,正同好些乡下人临着签字之前的情形一般。拉多恩医生是最后到的。原来他已经和昂台尔马恢复了友好的关系,他首先巧妙婉转地说了好些道歉的话,以后更表示了一种完全的服从,和绝不含糊又绝无限制地努力服务。

  这样一来,银行家觉得自己掌握得住他,就把新浴室的医务视察那一个被人羡慕的位置给他。

  所有的人到齐了。小办公室里是很肃静的。

  会计师发言了:“先生们都请坐……”他说了好几句话,但是由于好些椅子正在移动,谁也没有听明白。

  昂台尔马挪动了一把椅子把它搁在他的队伍的对面,目的就是能够监视他的群众,坐定之后他发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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