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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对她说来,“爱情”这两个字并不意味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她有时也想到过爱情,正和一个穷人想着一串珍珠项链一样,想着一圈金刚钻压发圆梳一样,对于这种可能的不过也是辽远的东西也抱着一种愿望。她是根据几本在无聊时候读过的小说而想象爱情的,并不对它有过十分重视。她的生性是快乐的,安静的和觉得满意的,因此她从来不大有什么梦想;并且,尽管结婚已经两年半之久,她仍旧没有从天真少女们生活着的那种酣睡中间醒过来,仍旧没有从那种在某些妇人的心灵和思想以及一切官能上至死不醒的酣睡中间醒过来。所以人生在基督英眼里是简单的和善意的,并没有什么错杂和纠纷;她从没有探索过其中的意义和原故。她活着,睡着,考究地装饰着自己,笑着,她是满意的!她还能够要求什么更多的?

  从前有人把昂台尔马介绍给她做未婚夫的时候,她最初是拒绝的,听见要做一个犹太人的妻子,她心里感到了一阵儿童式的愤怒。她父亲和阿哥都同情于她的厌恶,和她一致用一个断然的拒绝作了答复。昂台尔马失踪了,装死人了;但是,在三个月之后,他借了两万以上的金法郎给龚忒朗;侯爷又为了另外许多理由开始变更了意见。首先从原则上说,他遇着有人坚持的时候,由于自私作用一心指望省事,素来是让步的。所以他女儿议论过他:“噢!爸爸素来是糊里糊涂的。”那是事实。没有见解,没有信仰,他只有随时起变化的感兴。有时候,他用一阵暂时的和诗人意味的狂热,自附于他阶级上的陈古传统,指望有一个国王,而且这国王必须是聪明的,自由主义的,开明的,能够跟着时代前进的;有时候,读过了宓史来的或某个民主思想家的一本著作以后,他又恋恋于人类平等,恋恋于现代思想,恋恋于贫穷痛苦受压迫者的种种翻身的要求。他是什么都相信的,不过相信的对象却因时而异。他有一个老女友伊甲东夫人是和好多犹太人有来往的,因此她在指望促成基督英和昂台尔马的婚姻而开始对侯爷开导的时候,很知道用哪些理由去打动他。

  她对他指出犹太民族已经到了复仇的时期,说是以前,他们正像大革命以前的法国人民一样是被压迫的民族,而现在,快要用黄金的势力压倒其他民族了。侯爷固然没有宗教信仰,但是他深信上帝的概念不过是一种具有立法作用的概念,较之简单的,“正义”概念更适合于保存世上的笨人、知识缺乏的人和生性懦怯的人,所以他对于种种宗教教条都抱着一种一视同仁的敬佩态度;而把孔夫子,穆罕默德和基督耶稣混为一谈,对他们表示一种相等的和诚实的尊敬。因此,基督耶稣钉在十字架上那件事实,在他看来简直不是一件原始的罪恶而是一件政治上的大失策。所以旁人只须三五个星期,就能够使侯爷同情于在世上各处都受迫害的犹太人,而对他们那种不现面的、不休止的、万能的工作大加赞美。于是他突然用另外的眼光注视他们的辉煌胜利,认为那是他们经过长期屈辱应得的公平补偿。他看见他们正统治着那些身为百姓主子的国王们,支持王位或者听其崩溃,能够使一个国家如同一家酒店那么垮台;他想像他们在那些变成了卑微的王公们之前都是得意扬扬的,把他们恶浊的黄金扔到那些最信仰天主教的统治者的半开着的宝库里,而换到的报酬是贵族的头衔和铁道建筑的特许状。

  于是,他同意韦林·昂台尔马和基督英·洛佛内尔的婚姻了。

  至于基督英,她又受着伊甲东夫人的不动声色的压力;这妇人本是她母亲生前的朋友,在侯爵夫人死了以后,她变成了基督英的亲昵导师,这个导师的压力和父亲的压力并合在一块儿,又遇着哥哥的自私自利的漠然态度,她所以也同意嫁这个很有钱的胖孩子了——尽管他并不丑陋,可是她不大喜欢他;她同意嫁给他,正像是她可以答应到一个令人不惬意的地方避暑一样。

  现在,她觉得他是个好脾气的孩子,肯殷勤,不愚笨,在亲昵生活中并不粗俗,但是她时常还和忘恩负义的龚忒朗嘲笑他。

  他向她说:

  “你丈夫的颜色比从前更粉红了,头发也更秃了。他像是一朵病了的花,或者一只剃了毛的乳猪了。他从哪儿弄到这种颜色?”

  她回答:

  “我对你保证这绝对与我无关。某些日子,我真想把他贴在一个糖果盒子上做商标。”

  他兄妹俩这样说着,就走到昂华尔的浴室的大门外了。

  有两个男人坐在大门两边的麦秸靠垫的椅子上,背靠着墙,嘴里吸着烟斗。

  龚忒朗说:

  “你看,两个好家伙。看左边的那一个罢,戴着一顶希腊小帽的驼子!那是卜兰当老汉,从前在立雍监狱里当看守,现在变成了这个浴室里的稽查,几乎就是营业主任。在他看来,情况是一点没有变化的,所以他现在管理病人如同他从前管理囚犯一样。于是浴客们始终全是囚犯,沐浴的雅座都是囚房,淋浴的厅子是地牢,而盘恩非医生使用巴拉杜克氏的测深法替病人洗胃的地方是神秘的苦刑室。他对于任何男人都不打招呼,道理就是一切判了罪的男性都是值不得敬重的人。可是他对于妇女们比较客气,不过客气当中却搀杂着诧异,因为在立雍监狱里,他没有看守过女囚犯。那个巢窟原是仅仅为男性而设的。所以他还没有和女性谈天的习惯。另一个呢,是出纳员。我现在怂恿你去教他写你的姓名;你来看罢。”

  于是龚忒朗找着右边的那个人,慢慢地对他说:

  “塞米诺先牛,这是我妹妹昂台尔马夫人,她想买一张沐浴十二次的长期票。”

  出纳员是个很长很瘦和神气很可怜的人,他站起了,走进了盘恩非医生诊察室对面的办公室,打开了账簿并且问:

  “姓什么?”

  “昂台尔马。”

  “您说是……?”

  “昂台尔马。”

  “怎么读的?”

  “昂——台——尔——马。”

  “很好。”

  于是他慢慢儿写着,等到写完之后,龚忒朗问:

  “您可愿意把我妹子的姓再读一遍给我听?”

  “成,先生。昂胎尔巴夫人。”

  基督英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买好了她的票子,随后问道:

  “楼上是什么声音?”

  龚忒朗挽着她的胳膊说:

  “去看看罢。”

  好些生气的声音,从楼梯上传过来了。他俩上了楼,开了一扇门,看见了一间大的咖啡座,中间摆着一个球台。有两个男人分开站在球台的两边,彼此都脱去了上衣,手里各自握着一根球杆,怒气冲天地彼此对着大嚷。

  “十八个。”

  “十七个。”

  “我告诉您说我打中十八个。”

  “不对,您只打中十七个。”

  那是这乐园的营业主任玛尔兑勒先生,巴黎国营奥迪雍剧场的演员,他和他剧团的丑角洛巴尔末先生,皤尔多市营大剧场的演员,打着台球做日常的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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