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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后来,她走到镜子前面,衡量自己一眼,用粉扑将正从眼角流开的一道泪痕抹掉,看看钟点,竭力猜测他什么时候会从路上出现。

  和许多在心上怀着一种不理智的或者不现实的忧虑的女人一样,她对他怀着一种狂热的深情。难道他不是一切都属于她吗?一切,一切,不仅生命,当情有独钟而且自觉暮年将至时,还包括一个人的一切变化。

  突然间,她听到远远地传来一声鞭响。她奔到窗口,看到了那辆马车由两匹马驾着,正大步拐到草坪的转角上来。在车里面,坐在安耐特旁边的奥利维埃看到了伯爵夫人,他挥动了手帕,而她用双手向他抛送了问候作为回答。于是她在心脏剧烈跳动下走下楼,但这时是高兴的,对他近在咫尺,能看到他并且和他说话充满了欢乐的激动。

  他们在客厅门前的前厅里碰面了。

  他朝她张开了双臂,不容抗拒地拥抱了她,用令人激动真情的声音说:

  “唉!我可怜的伯爵夫人,请让我拥抱您!”

  她闭上眼睛靠过去,贴住他伸出了面颊,当他贴嘴唇的时候,她在他耳边悄悄说:“我爱您!”

  而后奥利维埃握着她的双手不放,看着她说:

  “我们瞧瞧这副愁容如何?”

  她觉得气丧。他接着说:

  “是的,有点苍白缺血,这没有什么。”

  她结结巴巴地道谢说:

  “啊!亲爱的朋友,亲爱的朋友!”她找不出别的话来。

  可是他已经转过身去找在他后面失踪了的安耐特,于是猛然说:

  “哎,看到您女儿穿上了丧服,真叫人奇怪!”

  “怎么?”伯爵夫人问道。

  他用一种不一般的激动叫道:

  “怎么,为什么?可真是我给您画的像,就是我画的像。正是您,正是我往日在到公爵夫人家去时碰到的您!嗳,您回想想您从我的视线下走过的那扇门,您就像一艘驱逐舰从炮台下航过。天哪,方才我在车站上看到那个小姑娘站在月台上,在她脸颊周围是阳光般的头发,我的血都涌上来了。我相信我都流泪了。我,这个没有谁比我能将您看得更清楚、爱得更深、还用画重显出来的人,对您了解得这么清楚的人,我告诉您我简直是傻了。呀!唉,我真以为是您自个儿单独到火车站去接我,好让我大吃一惊。天哪,啊,天哪,我多么吃惊!我给您说我简直傻了。”

  他叫道:

  “安耐特!娜特!”

  那个女孩子的声音从外面回答,因为她在给马吃糖。

  “我在这儿,这儿!”

  “到这儿来。”

  她跑进来了。

  “听着,紧靠你母亲站着。”

  她站好了,于是他比较她们;可是他机械地没有信心地重复说:“是的,真叫人吃惊,真叫人吃惊。”因为她们并排站着时,不像在巴黎时那么相像,那个做女儿的在这身黑色打扮里炫耀着一种新的青春的光辉;而那位母亲,她好久以来头发上就没有了那种光焰,也不再有那种画家第一次遇到她时眩目迷人的脸色。

  当那位伯爵夫人将他引进客厅后,他像是容光焕发了。

  “啊!我来得太对了!”他说。

  他又接着说:

  “不过,这是您丈夫让我这样的。他让我带你们走。而我呢,您知道我打算给您的建议吗?——不,是不是?——那,正相反,我建议你们留在这儿。太热,巴黎这点很讨厌,而乡村可是美妙的。天哪,多好的天气!”

  黄昏的降临使牧场浸润在晚凉里,树木在沙沙作响,从大地升起了看不见的水气在天边撒开了一抹轻纱。那三头母牛站着低下了头,在贪婪地啮嚼青草。四头孔雀拍响着翅膀飞上宅邸窗下的雪松,那是它们惯常栖宿的地方。从远处的乡下传来了狗吠;暮日的安宁中有时传过人们的高声招呼和隔着田畦谈话的断续语句,还有招呼牲口的短促喧嚷。

  光着头两眼发亮的画家大口吸着气,当那位伯爵夫人看着他时,他说:

  “这就是幸福。”

  她走近他说:

  “但时不我待。”

  “要及时行乐。”

  于是她微微一笑说:

  “您以前从不喜欢乡村。”

  “找今天爱它,因为我在这儿找到了您。我不知道在您不在的地方该如何才能生活。当年轻的时候也许能遥遥相爱,靠写信,靠相思,靠单纯热情,也许是因为人们感到生活还在前面,也可能是由于迷恋多于心灵的需要。相反的到了我现在的年龄,爱情成了衰弱者的习惯,成了他们保护心灵的措施。这心灵只用单翼在扑打,不复在理想中翱翔。这颗心已经不再会消魂倾倒,而有的只是利己主义的苛求。加之,我很清楚体会到为了享受余生已将时不我待。”

  “唉!老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说。

  他重复说:

  “是的,是的。我是老了。事事都在表明:我的头发、我性格的变化、心情的忧郁。唉!只有一件事是我体会到的:忧郁。假使当在我三十岁时,有人对我说有一天我会变得无缘无故伤心,心神惶惑,满腹牢骚,我是不会相信的。这说明我的心也老了。”

  她用深信不疑的态度回答说:

  “噢,我呀,我仍然很年轻。它没有变。是的,也许它重获了青春。它曾经二十岁,但现在只有十六。”

  他们久久地呆在开着的窗口谈话,暮色苍茫中心神交驰,前此未有过地紧紧靠在一起。

  一个仆人进来报告说:

  “伯爵夫人,饭已经摆好了。”

  她问道:

  “你们告诉我女儿了吗?”

  “小姐在餐厅里。”

  他们三个人都坐上了桌。百叶窗已经关上了,两盏六支蜡烛的枝形大烛台照着安耐特的脸,头上变得金光闪闪。贝尔坦微笑着不断地看着她。他说:

  “天哪!她穿着黑衣服多漂亮!”

  在赞扬女儿的时候,他转过来朝着伯爵夫人,好像是在感谢母亲给了他这种愉快。

  当他们回到客厅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牧场的树梢上,它那深色的体型像一座大孤岛,而更远的田野则像被遮盖在紧贴地面的薄雾下的大海。

  “啊,妈妈,我们散散步去。”安耐特说。

  伯爵夫人同意了。

  “我带着朱利奥去。”

  “好,要是你想带。”

  他们出去了。年轻的姑娘带着狗玩,走在前面。当他们顺着草地走时,听到了牛的喘气。它们被惊醒了并且还感觉到它们敌人的存在,于是,抬起了头来看着它。更远的树下面,月光透过了枝杈,洒下了一阵光雨,它们滑到地上,润湿着树叶,在路上洒满了小片小片的黄光。在这晴朗的夜晚安耐特和朱利奥跑着,好像在享受着同样快乐无虑的心情,陶醉得蹦蹦跳跳。

  如泻的月光照进了像井一样的林间空地,那位从中间走过的青年姑娘像个幻影。这个面庞明艳照人的黑色幽灵使画家惊奇得把她叫过来。后来等到她重新走开之后,他拉过伯爵夫人的手,握住了不放,每当穿过浓重的阴暗地方,就去凑到她的双唇上,每次都像有安耐特的形象在使他难耐的心情变得益加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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