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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而后,通知及时备好车,收拾好客套间后,伯爵夫人回到自己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到现在为止她的一生过得没有什么折磨,只偶尔为了奥利维埃的爱情有些周折,为了保住他而烦恼操心过。就这,她也是成功的,斗争中她总是胜利者。她的心地是在成功和颂扬里培养出来的,成了上流社会美人的苛求的心,地球上的一切乐趣都该有她一份。而后她同意了一个谈不上爱情的显赫婚事;接着接受了爱情作为幸福生活的补充,后来卷进了那种主要从教养上,部分从宗教上的自我感情看来有罪的私情交往。为补偿平庸生活中的一系列生活排场,这颗心将自己满足于,而且也限止于缘分安排给她的这种幸福,除了天天防止此事被人撞见之外别无所求。因此她对遇到的一些讨她欢喜的事件,采取了一个漂亮女人的善意对应,不为新的追求和陌生人的渴望去冒险或者纠缠在里面;是个谦和坚定,深谋远虑,安于现状,天生来小心翼翼的人,她知道如何小心聪明地享受命运给她提供的机缘。

  于是,渐渐地在她心里滋生了即使她自己也不敢承认的年华消逝,岁月不丰的顾虑。在她的胸臆里,这是一种总惦记着的惴惴不宁。然而她知道这种生命的沉沦是无止境的,一旦开始就不可能阻住,于是顺从危险的直觉,她闭上了眼睛,让自己顺命而下,以求得保留她的幻梦,免得让深渊弄得眩晕,陷入无能为力的绝望之中。

  因此她抱着一种对自己美貌长年不衰的虚假骄傲,微笑地活着。当安耐特带着她十八年华的鲜艳出现在她身边时,她并不为这种并肩同在苦恼,反而是自负能依靠她成熟的涵养风韵将这个青春方至,光彩照人的快乐小姑娘比下去。

  在开始阶段,她曾自信是幸福安宁的,而这时她母亲的死给了她当胸一掌。在开头那几天里,这是一场不容任何其他想法掺进来的深沉绝望。她从早到晚都处于悲伤的深渊里,追忆死者的万千往事:她的家常话,她往时的容颜,她昔日穿过的衣衫。她从记忆的深处找出了许多纪念品,从消逝了的过去搜寻出所有亲切琐碎的回忆,用它们维持她令人痛苦的梦。后来当她到了悲伤的极点时,她曾得过很短暂的神经失常和晕厥,所有累积下来的痛苦成了泪水的涌泉,日以继夜地流。

  终于有一天早晨,当她的贴身女佣进去推开百叶窗和窗帘时,问她“太太今天怎样”,她感到泪水已经干竭了,也已经哭得全身精疲力竭了;她回答说:“唉!全完啦,真的,我已经哭不出了。”

  这个托着早点茶盘的女仆看着她的女主人在白色的床上如此苍白,十分感动,声音凄惨而诚恳地说:

  “真的,太太的脸色太难看。太太您要好好保养。”

  她说话的声调像一根针尖,在伯爵夫人的心上扎进了一根小刺。于是当女仆走了以后,她爬起来到她的玻璃大衣柜里看看自己。

  对着自己,她惊得发呆。她陷下去的两颊,发红的眼睛,她被这几天痛苦对她造成的破坏骇坏了。她那么熟悉的脸,她曾经常对着各式各样镜子看过的脸,她知道它的种种表情,它的种种动人之处,种种微笑,她曾多次润饰了她的苍白,弥补过它的疲倦表情,清除过眼角上那些白天看得出的轻皱纹,而今天这张脸让她看起来突然成了另一个女人的脸,一张走了样,病得无可挽救的陌生脸。

  想看得更清楚一点,更好地衡量未料到的不幸,她往前靠,一直到前额碰上镜子,以致她的呼吸在镜子上布上了一层薄晕,模糊乃至遮住了她正在观察的苍白形象。她只好拿起一方手帕去擦掉她哈气造成的薄雾,于是她由于异样心情而震颤起来,久久耐心地观察她面貌的变化。她用一个手指轻轻撑开了她面颊上的皮扶,摩平她的前额,分开头发,翻开眼皮看看眼白,然后张开了嘴,看看她有了污点的,有些发光金色小点的牙,她对牙龈苍白和两颊上面以及鬓边的肤色发黄感到心焦。

  她这样专心致志地检查她衰败中的美貌,以致她没有听见开门。当她的贴身女佣站在她后面对她说话时,她连心都打颤了。女佣对她说:

  “太太忘记用早茶了。”

  伯爵夫人吃了一惊,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局促不安,那个女仆猜到了她的意思,说:

  “太太哭得太多了,眼泪水是最让皮肤失水的。是血变成了水。”

  于是伯爵夫人伤心地接着说:

  “还有年龄。”

  女仆叫道:

  “啊!啊!太太还说不上!休息几天就会看不出的。不过太太应当多出去走走,而且请注意不要哭。”

  穿好衣服以后,伯爵夫人立刻到牧场里去,这是她自母亲死后的第一次。她走过去看以前她喜欢去摆摆弄弄和采花的果园,然后她走到河边沿着水一直走到午饭时候。

  当面对着丈夫和女儿并排坐到桌上时,她为了知道他们的想法,问道:

  “我今天觉得好些。今天我该不还是那样苍白。”

  伯爵回答道:

  “啊!您的脸色还很不好。”

  她的心一愁,于是由于想哭而双眼湿了,因为她已经惯于流泪了。

  一直到晚上,到第二天,以及后来的日子里,她随时都想哭,有时是想妈妈,有时是想自己。她嗓子都给噎住了,气一直憋到眼皮子下面,可是为了不让泪水放肆流,在面腮上成河,她忍住了,不哭。她用意志作出超人的努力,把思路引到不相干的事情上去。她竭力安慰自己,分散心思,不想伤心的事,以求恢复脸色的健康。

  她尤其不愿意在恢复她的原状以前回巴黎和接待奥利维埃·贝尔坦。知道她已经太瘦,而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需要丰满一些以保持鲜润,她试着用步行和去树林里争取打开胃口,即使回来时疲倦不饿,她也勉强自己多吃一些。

  这位伯爵想离开,却一点不理解她的固执。最后面对她的坚决抵制,他决定独自走,任伯爵夫人自由决定她回去的时候。

  她第二天接到了通知奥利维埃到达的电报。

  她怕现在和他见面,一度曾想过避开。她盼望能等一两个星期。用上一个星期的小心保养可以完全恢复面貌。由于女人即使是健康年轻,头一天稍受影响第二天人就会变得认不出来。一想到要在大太阳下,田野里,迎着满是八月的阳光,旁边伴着鲜嫩鲜嫩的安耐特去和奥利维埃见面,她真紧张得不堪,以至立刻决定不去车站,而在客厅的半明半暗里等他。

  她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里冥想。阵阵热风不时地吹动窗帘,大气中到处充满了知了的叫声。她还从没有像这样愁过。这不是叫她心碎的压倒人的痛苦,那种面对至爱的母亲的躯壳使她绞心泣血,万念俱空的痛苦,那种她曾以为永不会痊愈的痛苦,那些实际在几天以后就淡化成了一种记忆的痛楚。她现在感到烦躁,像浸在一种她在款款往里走的深沉忧郁的浪潮中,她将在里面永无出头之日。

  她曾想哭,一种不能抗拒的愿望——可是不行。每当她感到眼皮湿润了时,她马上擦干,站起来,走过去看着牧场,看那些乔木林的巍峨大树上面的天空,慢慢在蓝天上游弋的黑色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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