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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皮埃尔不再作任何解释。他的母亲和弟弟重新开始议论料子和椅子。

  像今天早晨他动身去特鲁维时观察他母亲那样,他这时观察他们,他用陌生人观察的方式观察他们,于是他真以为进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家。

  尤其是他的父亲叫他的视觉和思路吃惊。这软趴趴、傻呼呼而沾沾自喜的胖人竟是我的父亲,他呀!不,不,让没有一点像他的。

  他的家!两天以来,一只不认识的恶意的手,一只死人的手,把原来将这四个人相互串在一起的联系—一找出来,全给弄断了。完了,破碎了。从此没有母亲了,因为他无法再爱她,无法再怀着绝对的、亲切的和虔诚的敬意崇拜她,做儿子的心态必需这些;既然这个弟弟是一个外来人的儿子,也从此再没有兄弟了。给他剩下的只有父亲,这个胖人,但他没有办法爱他。

  于是他贸然说:

  “喂,妈妈,你找到那帧肖像了吗?”

  她张大了吃惊的眼睛说:

  “什么肖像?”

  “马雷夏尔的肖像。”

  “没有……意思是说有……我没有再找出来,但是我知道在哪里。”

  “说什么?”罗朗问道。

  皮埃尔对他说:

  “从前在我们巴黎客厅里的那张马雷夏尔的像。我想让会高兴看到它。”

  罗朗喊道:

  “就是,就是,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上个星期末还看见过。你妈妈在整理她的文件时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来过,是星期四或者星期五。你好好想想,鲁易丝?我正在剃胡子,你在抽屉里拿来放在你旁边一张椅子上,和一堆你烧掉了一半的信,嗯?怪不怪,你刚好在让继承遗产前两三天碰了这张肖像?要是我相信预感,我会说这就是一个!”

  罗朗太太安安静静地回答说:

  “是的,是的,我知道它在哪里,我一会儿就去找来。”

  那么她说了谎!就在今天早晨回答时,她对找她问这张肖像怎样了的儿子说了谎,说:“我不太清楚……也许在我书桌抽屉里有它。”

  就在几天之前她看过它,接触过它,抚摸凝视过它,后来又把它藏到了秘密抽屉里和信一起,他给她的那些信。

  皮埃尔看着他那位说过谎的母亲。他用一个被欺骗神圣感情被盗窃了的儿子特具的怒火中烧的眼光看她,并且用一个长期盲目的男人终于发现一个可耻的叛逆时的妒忌眼光看她。要是他是这个女人的丈夫,他,她的这个儿子,会抓住她的腕子,肩膀或者头发,把她摔倒在地,打她,打得鼻青脸肿,踩扁她!而他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不能显出来,什么也不能揭露出来。他是她的儿子,他没有仇可报,没有人欺骗他。

  然而是的,她曾用过她的温情和她的虔敬欺骗他。在他心目中,她应该是无可谴责的,像所有的母亲应该对他的儿子那样。然而他被激起的怒火达到了近乎仇恨,那是因为他感到她对他的罪过比对他的父亲本人还要严重。

  男女爱情是一种自愿的盟约,爱情衰退了的那个人的罪过无非是不讲信义;但是当那个女人成了母亲,她的责任就变大了,既然自然委托给她一个后代。要是她这时支持不住,她就是卑鄙的、可耻的、丢人的。

  “那是一样的。”罗朗立刻说,一面伸直他在桌子下面的脚,和他每天晚上打算呷他的黑茶酒时一样,“当人有了一点儿钱财时,过点不干活的日子并不坏。我盼着让会现在请我们吃几次高级饭。我保证,即使有时我的胃肠碰了麻烦,也算活该。”

  而后他转过来对他妻子说:

  “我的小猫仔!既然你已经吃完了,去找找那张肖像,我也高兴再看看它。”

  她拿起一支蜡烛走了,后来,隔了一段时间没有来,虽然它不过三两分钟,对皮埃尔却显得很长。罗朗太太微笑着回来,用环提着一个旧式的金色相框。

  “这儿。”她说,“我几乎马上就找到了。”

  医生首先伸出了手。他接过这张像,于是放得略远一点,在胳膊肘远处细细看它。后来,他慢慢抬起眼睛对着他的弟弟,好作比较,同时清楚地感到他的母亲在看着他。在愤怒的激动下,他几乎说出来:“瞧,这像让。”他纵然没有说这句叫人惊惶的话,他用将那张活人的脸和油画的脸进行比较的方式表达了他的思想。

  这两张脸无疑有些共同的特征:一样的胡子,一样的前额,但没有任何足够的准确性允许声称:“这是父亲,这是儿子。”这毋宁是一个家族的神情,同一血统赋予的容貌上的相似。然而比这种容貌上外形的相似更使皮埃尔肯定的,是这时他母亲站了起来,转过背,过于慢吞吞地假装将糖和黑茶酒收进柜子里。

  她明白他知道了,或者至少他在怀疑。

  “把它递给我。”罗朗说。

  皮埃尔伸过那张肖像,他的父亲拉近了蜡烛,好仔细看看;接着他用动情的声音喃喃说:

  “可怜的汉子!真想不到,当我们认识他时是这个样子。老天爷!这么快就走了!然而在那个时代他是个漂亮男人,而且态度又那么叫人愉快,是不是,鲁易丝?”

  因为他的妻子没有回答,他又接着说:

  “而且性格多么平静!我从没有见他发过脾气。瞧,这就完了,他什么也没有剩下……除开留给让的以外。最后,可以肯定他表现出了够朋友,而且忠诚到底的本色。到临终时,他也没有忘记我们。”

  到了让伸出手来拿这幅肖像了。他看了一会儿,后来抱憾地说:

  “我呀,我一点也没有认出他来。我只记起了他是白头发的。”

  于是他将小型画像还给了他的母亲。她对它很快地瞄了一眼,又赶快转开,像是有点害怕,接着用她自自然然的声音说:

  “现在它属于你了,我的小让,既然你是他的继承人。我们把它带到你的新居里去。”

  这时大家要进客厅了,她将那个小肖像画放到壁炉上的钟旁边,过去它也是在那里。

  罗朗装上了他的烟斗,皮埃尔和让点上了香烟。他们像平常一样吸着它们,这位在房间里横穿着走来走去,那位坐下来蜷在围椅里,两腿交叉搁着,而那位父亲则总是骑在一张椅子上,远远朝壁炉里吐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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