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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你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可惜竟不会喝酒。要知道,神志清醒反倒有碍于你我之间的交谈。不过我所说的好事和坏事,”菲利普明白他又接上了刚才的话头,“完全是套用传统的说法,并没有赋予什么特定的涵义。对我来说,‘恶’与‘善’这两个字毫无意义。对任何行为,我既不称许道好,也不非难指责,而是一古脑儿兜受下来。”

  “在这世界上,总还有一两个其他人吧,”菲利普顶了他一句。

  “我只替自己说话。只有当我的活动受到别人限制时,我才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就他们来说,每个人的周围,也各有一个世界在不停转动着。各人就其自身来说,也都是宇宙的中心。我个人的能力大小,划定了我对世人的权限范围。只要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尽可以为所欲为。我们爱群居交际,所以才生活在社会之中,而社会是靠力,也就是靠武力(即警察)和舆论力量(即格朗迪太太)来维系的。于是你面前就出现了以社会为一方,而以个人为另一方的阵势:双方都是致力于自我保存的有机体。彼此进行着力的较量。我孑然一身,只得接受社会现实。不过也谈不上过分勉强,因为我作为一个弱者,纳了税,就可换得社会的保护,免受强者的欺凌。不过我是迫于无奈才屈服于它的法律的。我不承认法律的正义性:我不懂得何谓正义,只知什么是权力。譬如说,我生活在一个实施征兵制的国家里,我为取得警察的保护而纳了税,还在军队里服过兵役(这个军队使我的房屋田产免受侵犯),这样我就不再欠社会什么了。接下来,我就凭借自己的老谋深算来同社会的力量巧妙周旋。社会为了保全自身而制定了法律,如果我犯了法,社会就会把我投入监狱,甚至将我处死。它有力量这么做,所以也就拥有了这份权利。假如我犯了法,我甘愿接受国家的报复,但是我绝不会把这看作是对我的惩罚,也不会觉得自己真的犯了什么罪。社会用名誉、财富以及同胞们的褒奖作钓饵,想诱使我为它效劳,可同胞们的褒奖,我不稀罕,名誉,我也不放在眼里。我虽无万贯家财,日子还不照样混得很好。”

  〔注①:为十八世纪英国剧作家穆尔顿所作喜剧中的人物。这位太太拘泥礼俗,爱说闲话,邻人多畏之;后来格朗迪太太成为“社会舆论”的代名词。〕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想,社会岂不立即分崩离析了!”

  “别人和我有何相干?我只关心我自己。反正人类中的大多数都是为了捞名获利才干事的,而他们干的事总会直接或间接地给我带来方便,我乐得坐享其成呢。”

  “我觉得你这么看问题,未免太自私了吧。”

  “难道你以为世人做事竟有不出于利己动机的?”

  “是的。”

  “我看不可能有。等你年事稍长,就会发现,要使世界成为一个尚可容忍的生活场所,首先得承认人类的自私是不可避免的。”

  “要果真是这样,”菲利普嚷道,“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去掉了天职,去掉了善与美,我们又何必到这世界上来呢?”

  “灿烂的东方给我们提供答案来了,”克朗肖微笑着说。

  克朗肖抬手朝店堂口一指:店门开了,随着一股飕飕冷风,进来了两个流动小贩。他们是地中海东岸一带的阿拉伯人,各人膀子上都挽着一卷毛毯,是来兜售廉价地毯的。时值星期六晚上,咖啡馆里座无虚席,只见这两个小贩在一张张餐桌间穿行而过。店堂里烟雾腾腾,空气很浑浊,还夹着酒客身上散发出的臭气。他们的来到,似乎给店堂里平添了一股神秘气氛。他俩身上倒是欧洲人的打扮,又旧又薄的大衣,绒毛全磨光了,可各人头上却戴着顶土耳其无檐毡帽。面孔冻得发青。一个是中年人,蓄着黑胡子;另一个是年约十八岁的小伙子,满脸大麻子,还瞎了一只眼。他们打克朗肖和菲利普身边走过。

  “伟哉,真主!先知穆罕默德是真主的代言人,”克朗肖声情并茂地说。

  中年人走在前面,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那模样就像只习惯于挨揍的杂种狗。只见他朝门口斜乜了一眼,鬼鬼祟祟而又手脚利落地亮出一张春宫画。

  “你是亚历山大的商人马萨埃德·迪恩?要不,你是从遥远的巴格达捎来这些货色的?哟,我的大叔,瞧那边的独眼龙,我看那小伙子真有点像谢赫拉查德给她主人讲的三国王故事里的一个国王呢,是吗?”

  〔注①:埃及港口。〕

  商贩尽管一句也没听懂克朗肖的话,却笑得越发巴结,他像变魔术似地拿出一只檀香木盒。

  “不,还是给我们看看东方织机的名贵织品吧,”克朗肖说。“我想藉此说明个道理,给我的故事添加几分趣味。”

  东方人展开一幅红黄相间的台布,上面的图案粗俗丑陋,滑稽可笑。

  “三十五个法郎,”他说。

  “哟,大叔,这块料子既不是出自撒马尔罕染坊上的色。”

  〔注①:中亚细亚的俄国城市,丝织中心。〕的织匠之手,也不是布哈拉〔注①:中亚细亚的俄国城市。〕

  “二十五个法郎,”商贩堆着一脸谄媚的微笑。

  “谁知道是哪个鬼地方的货色,说不定还是我老家伯明翰的产品呢。”

  “十五个法郎,”蓄着黑胡子的贩子摇尾乞怜道。

  “快给我走吧,我的老弟,”克朗肖说,“但愿野驴子到你外婆的坟上撒泡尿才好呢!”

  东方人敛起脸上的笑容,夹着他的货物不动声色地朝另一张餐桌走去。

  “你去过克鲁尼博物馆吗?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色调典雅的波斯地毯,其图案之绚丽多彩,真令人惊羡不止,从中你可以窥见到讳莫如深的东方秘密,感受到东方的声色之美,看到哈菲兹的玫瑰和莪默的酒杯。其实,到时候你看到的还远不止这些。刚才你不是问人生的真谛何在?去瞧瞧那些波斯地毯吧,说不定哪天你自己会找到答案的。”

  〔注:巴黎的一座博物馆,以珍藏古代弗兰德斯和波斯挂毯、地毯而著名。〕
  〔注:十四世纪波斯抒情诗人,主要作品为《诗歌集》。〕
  〔注:十二世纪波斯诗人,所著诗集《鲁拜集》,否定古老的宗教信条,宣扬享乐的自由。〕

  “你是在故弄玄虚呢,”菲利普说。

  “我是喝醉了,”克朗肖回答说。

  〖四十六〗

  菲利普发觉在巴黎过日子,开销并不像当初听人说的那样省,他随身带来的那几个钱,不到二月份就已花掉一大半。他秉性高傲,当然不肯启齿向他的监护人求助,而且他也不愿意让路易莎伯母得知他目前的捉襟见肘的窘境,因为他相信,伯母一旦知道了,定会刮尽私囊给他寄钱来,而他心里明白,伯母力不从心,她“私房”里实在也挤不出几个子儿。好在再熬上三个月,等满了法定的成年年龄,那笔小小的财产就可归自己支配了。他变卖了几件父亲留下的零星饰物,以应付眼前这段青黄不接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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