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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菲利普哈哈大笑。对她那样的女人,他压根儿没想到要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们来到一家经济小餐馆,画室的几个学生正坐在那儿用餐,克拉顿在一张餐桌旁坐下,那儿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在这儿,花一个法郎,可以吃到一个鸡蛋、一碟子肉,外加奶酪和一小瓶酒。要喝咖啡,则须另外付钱。他们就坐在人行道上,黄颜色的电车在大街上来回穿梭,叮叮当当的铃声不绝于耳。

  “哦,请问您尊姓?”在他们就座时,克拉顿猝然问了一声。

  “凯里。”

  “请允许我把一位可信赖的老朋友介绍给诸位——他叫凯里,”克拉顿正经八百地说。“这位是弗拉纳根先生,这位是劳森先生。”

  在座的人哈哈一笑,又继续谈自己的。他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谈;大家七嘴八舌,只顾自己叽叽呱呱,根本不去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他们谈到夏天去过哪些地方,谈到画室,还有这样那样的学校;他们提到许多在菲利普来说还是很陌生的名字:莫奈、马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等等。菲利普竖起耳朵听着,尽管感到有点摸不着头脑,却兴奋得什么似的,心头小鹿猛撞不已。

  〔注①:皆是法国画家。〕

  时间过得真快。克拉顿站起身说:

  “今晚要是你愿意来,你准能在这儿找到我。你会发觉这儿是拉丁区里最经济实惠的一家馆子,花不了几个子儿,包管可以让你害上消化不良症。”

  〖四十一〗

  菲利普沿着蒙帕纳斯大街信步闲逛。眼前的这个巴黎,同他春天来给圣乔治旅合结算账务时所看到的迥然不同——他每想到那一段生活经历就不寒而栗——就其风貌来说,倒和自己心目中的外省城镇差不多。周围是一派闲适自在的气氛;明媚的阳光,开阔的视野,把人们的心神引入飘飘欲仙的梦幻之中。修剪得齐齐整整的树木,富有生气的白净房屋,宽阔的街道,全都令人心旷神怡。他觉得自己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在街头悠然漫步,一边打量来往行人。在他看来,就连那些最普通的巴黎人,比如那些束着大红阔边腰带、套着肥大裤管的工人,那些身材矮小、穿着褪了色却很迷人的制服的士兵,似乎都焕发着动人的风采。不一会儿,他来到天文台大街,展现在他眼前的那种气势磅礴且又典雅绮丽的景象,不由得令他赞叹不已。他又来到卢森堡花园:孩童在玩耍嬉戏,头发上束着长丝带的保姆,成双成对地款款而行;公务在身的男士们,夹着皮包匆匆而过;小伙子们穿着各式各样的奇装异服。风景匀称、精致。自然景色虽带着人工斧凿的痕迹,却显得玲珑剔透。由此看来,自然风光若不经人工修饰,反倒失之于粗鄙。菲利普陶然若醉。过去他读到过许多有关这一风景胜地的描写,如今终于身临其境,怎能不叫他喜上心头,情不自胜。对于他来说,这里算得上是历史悠久的文艺胜地,他既感敬畏,又觉欢欣,其情状如同老学究初次见到明媚多姿的斯巴达平原时一般。

  菲利普逛着逛着,偶一抬眼,瞥见普赖斯小姐独自坐在一条长凳上。他踌躇起来,他此刻实在不想见到任何熟人,况且她那粗鲁的举止与自己周围的欢乐气氛极不协调。但他凭直觉辨察出她是个神经过敏、冒犯不得的女子。既然她已看到了自己,那么出于礼貌,也该同她应酬几句。

  “你怎么上这儿来啦?”她见菲利普走过来,这样问。

  “散散心呗。你呢?”

  “哦,我每天下午四点至五点都要上这儿来。我觉得整天埋头于工作,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可以在这儿坐一会儿吗?”他说。

  “悉听尊便。”

  “您这话似乎不大客气呢,”他笑着说。

  “我这个人笨嘴拙舌,天生不会甜言蜜语。”

  菲利普有点困窘,默默地点起一支烟。

  “克拉顿议论过我的画吗?”她猝然问了这么一句。

  “我印象里他什么也没说,”菲利普说。

  “你知道,他这个人成不了什么气候。自以为是天才,纯粹瞎吹。别的不说,懒就懒得要命。天才应能吃得起大苦,耐得起大劳。最要紧的,是要有股锲而不舍的韧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她说话时,激昂之情溢于言表。她头戴黑色水手草帽,上身穿一件不很干净的白衬衫,下身束一条棕色裙子。她没戴手套,而那双手真该好好洗洗。她毫无风韵可言,菲利普后悔不该跟她搭讪。他摸不透普赖斯小姐是希望他留下呢,还是巴不得他快点走开。

  “我愿意尽力为你效劳,”她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可深知其难呢。”

  “多谢你了,”菲利普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请你去用茶点,肯赏光嘛?”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刷地涨红了脸。她脸一红,那苍白的皮肤顿时斑驳纷呈,模样儿好怪,就像变质的奶油里拌进了草莓似的。

  “不,谢谢,你想我干嘛要用茶点呢?我刚吃过午饭。”

  “我想可以消磨消磨时间嘛,”菲利普说。

  “哦,要是你闲得发慌,可犯不着为我操心。我一个人待着,并不嫌冷清。”

  这时候,有两个男子打旁边走过。他们穿着棕色棉绒上衣,套着肥大的裤管,戴着巴斯克便帽。他们年纪轻轻,却蓄着胡子。

  〔注①:欧洲庇里牛斯山西部地区巴斯克人所戴的一种帽子。〕

  “嗳,他们是美术学校的学生吧?”菲利普说,“真像是从《波希米亚人的生涯》那本书里跳出来的哩。”

  “是些美国佬,”普赖斯小姐用鄙夷的口吻说。“这号服装,法国人三十年前就不穿了。可那些从美国西部来的公子哥儿,一到巴黎就买下这种衣服,而且赶忙穿着去拍照。他们的艺术造诣大概也仅止于此了。他们才不在乎呢,反正有得是钱。”

  菲利普对那些美国人大胆别致的打扮倒颇欣赏,认为这体现了艺术家的浪漫气质。普赖斯小姐问菲利普现在几点了。

  “我得去画室了,”她说。“你可打算去上素描课?”

  菲利普根本不知道有素描课。她告诉菲利普,每晚五时至六时,画室有模特儿供人写生,谁想去,只要付五十生丁就行。模特儿天天换,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习画好机会。

  “我看你目前的水平还够不上,最好过一个时期再去。”

  “我不明白干嘛不能去试试笔呢!反正闲着没事干。”

  他们站起身朝画室走去。就普赖斯小姐的态度来说,菲利普摸不透她究竟希望有他作伴呢,还是宁愿独个儿前往。说实在的,他纯粹出于困窘,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脱身,这才留在她身边的;而普赖斯小姐不愿多开口,菲利普问她的话,她总是爱理不理,态度简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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