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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菲利普满脸通红。他就怕威尔金森小姐把自己看成个脓包:她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有时还挺漂亮的,而自己也快二十岁了,假若他们的交谈仅止于艺术和文学,未免有点可笑。他应向她求爱。他们经常议论爱情,谈到过布里达街的那个学艺术的学生,还有那位巴黎肖像画家。她在他家住了很久,他请她做模特儿,而且狂热地追求她,吓得她不得不借故推托,不再给他当模特儿。不用说,威尔金森小姐对这类献殷勤的玩意儿早已司空见惯。那天,她戴了一顶大草帽,看上去十分妩媚动人。下午天气炎热,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她上嘴唇上挂着一串豆大的汗珠。他想起了卡西莉小姐和宋先生。他以前想到卡西莉时毫不动心。她姿色平庸,一无动人之处,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俩的私情却似乎很富有浪漫气息。他此刻眼看也有遇到点风流事的机缘。威尔金森小姐差不多完全法国化了,这就给可能经历的艳遇增添几分情趣。当他晚间躺在床上或是白天独自在花园里看书时,一想到此事,心弦就禁不住震颤起来,可是当威尔金森小姐出现在他面前时,事情似乎就不那么香艳动人了。

  不管怎么说,在她讲了那几段风流韵事之后,如果他也向她表示爱情,想来她不至于会大惊小怪吧。他还隐隐觉得,她一定对自己至今无所表示感到奇怪。也许这只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不过近两天来,他不止一次地在她的目光里依稀辨觉出点鄙夷的意味。

  “你愣愣地在想些什么,”威尔金森小姐笑吟吟地瞧着他说。

  “我可不想告诉你,”他答道。

  他想,应当就在此时此地吻她。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巴望他这么做呢。但毕竟事先没有半点儿表示,怎能这么冒冒失失呢。她不以为自己疯了才怪哩,也许会赏自己一个耳刮子,说不定还会到他大伯面前去告状。真不知道宋先生怎么把卡西莉勾搭上的。要是她把事情告诉了伯父,那就糟了。他深知大伯的为人,他一定会说给医生和乔赛亚·格雷夫斯听的,这样他在众人面前就成了个十足的大傻瓜。路易莎伯母不是一口咬定威尔金森小姐已整整三十七岁了吗?想到自己会成为众人的笑柄,不禁透心惊了半截。他们还会说,她的年龄那么大,足可做他的母亲呢!

  “瞧你又在愣神了,”威尔金森小姐莞尔一笑。

  “我在想你吶,”他鼓足勇气答道。

  不管怎么样,这句话可抓不到什么辫子。

  “在想些什么呢?”

  “啊,这回是你在刨根问底了。”

  “淘气鬼!”威尔金森小姐说。

  又是这种口气!每当他好不容易把感情鼓动了起来,她却总是说些杀风景的话,让人忘不了她那家庭教师的身分。他练声时没达到她的要求,她就俏皮地骂他淘气鬼。这一回可惹得他一肚子不高兴。

  “希望你别把我当作三岁小孩。”

  “恼火了吗?”

  “恼火得很哪。”

  “我可不是有意的。”

  她伸出手来,他握住了。近来,有几次他们晚上握手告别时,他似乎感到她有意捏了捏他的手,而这回再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他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此刻,任他冒险的机会终于来了,如果他坐失此良机,岂非真成了个傻瓜蛋?惜乎这场面过于平淡了些,该更多一点魅力才是。他读到过不少关于爱情的描写,而他现在一点也感觉不到小说家们描绘的那种内心情感的奔突勃发,他并没有被一阵阵情欲冲动搞得神魂颠倒,何况威尔金森小姐也不是他理想中的情人。他经常给自己描绘了这么个千媚百娇的姑娘:长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皮肤像雪花石膏似的白皙滑润;他常常幻想自己如何把脸埋在她一绺绺涟般的浓密褐发之中。可是他没法想象自己会把脸埋在威尔金森小姐的头发里,而这位小姐的头发总使他感到有点黏糊。话又得说回来,偷香窃玉毕竟是够刺激的,他为自己即将取得的成功感到激动,感到由衷的自豪。他是完全靠自己把她勾引到手的。他打定主意要去吻威尔金森小姐,不过不是在此刻,得等到晚上,在灯火阑珊之处比较方便些。只要吻了她,那以后的事就有谱儿了。就在今天晚上,一定要吻她。他还如此这般地立下了誓言。

  他已胸有成竹,考虑周全。晚饭后,他建议两人到花园里去散步,威尔金森小姐同意了。他俩肩并肩地在花园中闲逛。菲利普十分紧张。不知怎么的,话说来说去总是引不上那条路子。他原来决定第一步要用手臂挽住她的腰肢,而她却在大谈特谈下周举行的赛船会,他总不能贸然伸手去勾住她吧。他巧妙地把她引入花园的浓荫深处,可一到了那儿,他的勇气却不知去向了。他俩坐在长凳上,他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利用眼前的大好良机了,可就在这时,威尔金森小姐突然说这里肯定有忸怩虫,说什么也要往前走。他们又在花园里逛了一圈,菲利普决计要在转到那张长凳之前断然采取行动,可就在他们打屋子旁边经过的时候,看见凯里太太站在门口。

  “年轻人,你们最好进屋来吧。夜里寒气重,我敢说对你们身体没好处的呢。”

  “也许我们还是进去的好,”菲利普说,“我不想让你着了凉。”

  说罢,他顿觉松了口气。今晚不必再胡思乱想干什么了。可是后来等他独自回到房里,却对自己大为恼火。真是十足的傻瓜。可以肯定,威尔金森小姐正等着自己去吻她,否则她才不会上花园去呢。她不是常说只有法国人才懂得怎么对待女人吗?菲利普看过不少法国小说。要是他是个法国人的话,他会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热情奔放地向她诉说爱慕之情;他要把双唇紧紧地贴在她的nuque上。他不明白法国人干嘛总是喜欢吻女人的nuque。他自己可从来没注意到颈脖子有什么迷人之处。当然,对法国人来说于这些事是很容易的,语言帮了不少忙,而菲利普总感到用英语说那些热情奔放的话,听上去荒唐可笑。菲利普心想,要是自己从来没打算围攻威尔金森小姐的贞操,那该多好。开始的两星期,日子过得挺轻松的,而现在他却感到痛苦不安。然而,他绝不能就此罢休,否则他要一辈子瞧不起自己。他铁了心,非要在明天晚上吻她不可。

  〔注①:法语,颈脖子。〕

  翌日,他起床一看,外面在下雨,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今晚不能上花园去了。早餐时他兴致很好。威尔金森小姐差玛丽来说,她头疼不想起床。直到下午用茶点时她才下楼来,脸色苍白,穿着一件合身的晨衣。等到吃晚饭时,她完全复元了,因此晚餐的气氛很活跃。做完了祷告,她说她得回房休息去了,她吻了吻凯里太太,然后转身对菲利普说:

  “我的天哪!”她嚷道,“我真想亲亲你呢!”

  “干嘛不呢?”他说。

  她呵呵一笑,伸出手来。她明显地紧捏了一下他的手。

  第二天天气转晴,蓝天不见一缕云翳,雨霁的花园,空气分外清新芳香。菲利普去海滨游泳,回来后,美美地饱餐一顿。下午,牧师公馆里举行网球聚会,威尔金森小姐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穿衣打扮确实很在行,菲利普没法不注意到,她出现在副牧师太太和医生那位已出阁的女儿旁边,还真算得上仪态万方哩。她在腰带上缀了两朵玫瑰,坐在草坪边上的庭院靠椅里,打着一把大红阳伞,日光透过伞面,映着她的脸盘,浓淡恰到好处。菲利普喜欢打网球,发球技术不错,他不便奔跑,所以专打近网球。虽说他有足疾,动作却很利落,很难使他失球。他每局都打赢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喝茶时他坐在威尔金森小姐脚边,浑身淋汗,气喘吁吁。

  “你穿着这身法兰绒服很合适,”她说,“今天下午你看上去很帅。”

  他高兴得脸都红了。

  “我也可以老实地恭维你一句。你的样子使人神魂颠倒。”

  她嫣然一笑,那双乌黑的眸子久久地盯在他脸上。

  晚饭后,他坚持要她出去散步。

  “你玩了一整天还没玩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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