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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她可不止那把年纪啰,”路易莎伯母说。

  菲利普对凯里夫妇说话的精确性抱有怀疑。他们唯一记得清的,是他们在林肯郡最后一次见到威尔金森小姐时她还留着辫子。是嘛,她那时说不定才十一二岁呢。那足多年以前的事情,而牧师的记忆力一向靠不住。他们说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但是人们总喜欢用整数,所以很可能是十八年,或者十七年前的事。十七加十二,只不过二十九。活见鬼,这个岁数算老吗?安东尼为获得克丽奥佩脱拉而舍弃整个世界时,那位埃及女王已经四十八岁

  〔注①:安东尼(公元前八十三-前三十):古罗马将军、政治家,与屋大维·西泽、莱必多斯同为执政官。公元前三十年,安东尼在权力角逐中败于屋大维·西泽,遂自刎。生前曾热恋埃及女王克丽奥佩脱拉,她在安东尼死后亦自尽殉情。〕

  那年夏季天气晴好。日复一日,碧空无云。气候虽炎热,不过由于靠近海,暑气有所冲淡,空气中渗透着一股令人振奋的清新之意,所以即使置身于八月盛夏的骄阳之下,也不觉得熏烤难受,反而横生一股兴致。花园里有个小池,池中喷泉飞溅,睡莲盛开,金鱼翔浮在水面,沐浴着阳光。午餐之后,菲利普和威尔金森小姐常常带着旅行毯和坐垫来到池边,躺在草地上,借那一排排高高的玫瑰树篱遮荫。他们一个下午就这么躺在那儿聊天、看书,时而还抽支烟。牧师禁止在室内抽烟,认为抽烟是种恶习。他经常说,任何人若沦为某一嗜好的奴隶,未免有失体统。他忘了他自己也有喝午茶的嗜好。

  有一天,威尔金森小姐给菲利普看《波希米亚人的生涯》一书。这本书是她在牧师书房的书堆里偶然翻到的。凯里先生有回要买一批廉价书,也连带把它买了来,十年来就一直丢在那儿没人问津。

  〔注①:法国作家亨利·米尔热(十九世纪)所写的一部著名小说,这里所谓的“波希米亚人”是指一群放荡不羁的巴黎青年艺术家。〕

  米尔热的这本杰作,情节离奇,文笔拙劣,内容荒诞,菲利普一翻开就立刻被迷住了。书中有关饥馑的描写,笔调诙谐,怨而不怒;关于赤贫景象的画面,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下流的恋情经作家写来,却那么富于浪漫色彩;无病呻吟的哀怨感伤,到了作家的笔下却是缠绵悱恻,婉约动人——所有这一切,都使菲利普心驰神往,喜不自胜。鲁多尔夫和米密,缪塞和肖纳德!他们穿着路易·菲力普时代的稀奇古怪的服装,在拉丁区的灰暗街道上游荡,时而栖身于这个小阁楼上,时而又在那一个小顶楼里安顿下来。含着眼泪,挂着微笑,醉生梦死,及时行乐。谁能不被他们勾了魂去?只有等你获有更健全的鉴别力再回过头来看这本书的时候,你才会感到他们的欢乐是多么粗俗,他们的心灵是多么平庸,这时你才会感到,那一伙放浪形骸之徒,不论作为艺术家,还是作为凡人,都一无可取之处。但菲利普却为之心醉神迷。

  “现在你打算去的是巴黎而不是伦敦了吧?”威尔金森小姐问,对他的热情不无讥讽之意。

  “现在即使我打算去巴黎也来不及了,”他回答道。

  他从德国回来已有两个星期,曾同大伯多次谈到自己的前途问题。他坚决拒绝进牛津念书,再说他再也别想拿到奖学金,甚至连凯里先生也得出他无力上大学的结论。菲利普的全部财产本来只有两千镑,虽然这笔钱以百分之五的利息投资于抵押业,但他无法靠其利息过日子。现在这笔钱又减少了一点。上大学的最低生活费用一年至少得二百镑,花这样一大笔钱去念书,简直荒唐。因为即使在牛津大学读上三年,还是照样不能养活自己。他急于直接上伦敦去谋生计。凯里太太认为,有身分的绅士只能在四种行业中选择:陆军、海军、司法和教会。她还加上一门医业,因为她的小叔子就是干这一行的,不过她没忘记在她年轻时,谁也不把医生算在上等人之列的。前两门行业根本不用去考虑,而菲利普本人又坚决反对任圣职,剩下的就只有进司法界这条出路。本地医生建议,如今许多有身分的人都从事工程实业,但凯里太太当即表示反对。

  “我不想让菲利普去做买卖,”她说。

  “是啊,不过他总得有个职业,”牧师应道。

  “为什么不能让他像父亲那样去当医生呢?”

  “我讨厌这种职业,”菲利普说。

  凯里太太并不感到惋惜。既然他不打算进牛津,也别指望干律师这一行。因为凯里夫妇觉得,要想在这一行里搞出点名堂,还非得有学位不可。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建议菲利普去给一个律师当学徒。他们写信给家庭律师阿尔伯特·尼克逊,问他愿不愿意收菲利普做徒弟。他与布莱克斯泰勃教区牧师同是亨利·凯里生前指定的遗嘱执行人。隔了一两天回信来了,说他们目下没有空额,而且对他们的整个计划很不以为然。目前这门行业已是人满为患,一个人要是没有资金,没有靠山,至多也只能做个事务所主管员。他建议菲利普去当会计师。而会计师算个什么行业,牧师也罢,他老伴也罢,都一无所知,菲利普也从没听说过有谁是当会计师的。律师又来信解释说:随着现代工商业的发展,随着企业公司的增加,出现了许多审核账目、协助客户管理财务的会计师事务所,它们建立的那一套行之有效的财务管理制度,是老式财务管理所没有的。自从几年前取得皇家特许之后,这个行业逐年重要起来,不仅受人尊重,而且收入丰厚。给阿尔伯特·尼克逊管理了三十年财务的会计师事务所,恰好有个练习生的空额,他们愿意收下菲利普,收费三百镑,其中有一半在五年合同期内以工资形式付还本人。尽管前景并不怎么吸引人,但菲利普觉得自己总该有个决断才是,他权衡得失,最后还是对伦敦生活的向往之情压倒了心头的退缩之意。布莱克斯泰勃的教区牧师写信请教尼克逊先生,这是不是一门适于上等人干的体面职业,尼克逊先生回信说:自从授予特许状以后,许多念过公学和大学的青年人都投身于这门行业。再说,要是菲利普觉得这工作不合心意,一年之后希望离开的话,赫伯特·卡特——就是那位会计师——愿意归还合同费用的半数。事情就算这样定了。根据安排,菲利普将在九月十五日开始工作。

  “我还可以逍遥整整一个月,”菲利普说。

  “到那时,你将走向自由,而我却要投身桎梏。”威尔金森小姐应了一句。她共有六周假期,到时候只比菲利普早一两天离开布莱克斯泰勃。

  “不知我们以后是否还会再见面,”她说。

  “我不明白怎么不会呢?”

  “哦,别用这种干巴巴的腔调说话吧。还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懂温情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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