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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海沃德暗示说,他的心灵饱经忧患。他曾在黑茫茫的迷海里漂泊了一年。他用手指抚弄了一下那一头金色的波浪形柔发,对他们说,即使给他五百镑钱,他也不重新经受那些精神上的痛苦折磨。值得庆幸的是,他总算安然进入了风平浪静的海域。

  “那么,你究竟信仰什么呢?”菲利普问,他永远也不满足于含糊其词的说法。

  “我相信——全、佳、美。”

  他说这话的时候,颀长的四肢怡然舒展,再配上优雅的头部姿势,模样几显得十分潇洒、俊逸,而且吐词也颇有韵味。

  “您在户口调查表里就是这么填写您的宗教信仰的?”维克斯语调温和地问。

  “我就是讨厌僵死的定义:那么丑陋,那么一目了然。要是您不见怪,我得说我信奉的是威灵顿公爵和格莱斯顿先生所信奉的那个教。”

  “那就是英国国教啰,”菲利普说。

  “哟,多聪明的年轻人!”海沃德回敬了一句,同时还淡淡一笑,把个菲利普羞得脸都没处搁,因为菲利普顿时意识到,自己把别人推衍性的言词用平淡如水的语言直统统地表达出来,未免有失风雅。“我属于英国国教,但是我很喜欢罗马教士身上穿戴的金线线罗,喜欢他们奉行的独身主义,喜欢教堂里的忏悔室,还喜欢洗涤有罪灵魂的炼狱。置身于意大利黑魆魆的大教堂内,沉浸在熏烟缭绕、神秘莫测的气氛之中,我心悦诚服,相信弥撒的神奇魔力。在威尼斯,我亲眼见到一位渔妇赤裸着双脚走进教堂,把鱼篓往身旁一扔,双膝下跪,向圣母马利亚祈祷。我感到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我怀着同样的信仰,同她一道祈祷。不过,我也信奉阿芙罗狄蒂、阿波罗和伟大的潘神。

  〔注①:阿芙罗狄蒂,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主管音乐、诗、健康等。潘神,希腊神话中的牧羊神。〕

  他的声音悦耳动听,说话时字斟句酌,吐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滔滔不绝地还想往下说,可是维克斯这时打开了第二瓶啤酒。

  “让我再给您斟点。”

  海沃德转身朝菲利普,现出那副颇使这位青年动心的略带几分屈尊俯就的姿态。

  “现在你满意了吧?”他问。

  如堕五里雾中的菲利普,表示自己满意了。

  “我可有点失望,你没在自己的信仰里再加上点佛教的禅机,”维克斯说。“坦白地说,我。可有点同情穆罕默德。我感到遗憾,您竟把他撇在一边不理不睬。”

  海沃德开怀大笑。那天晚上他心情舒畅,那些铿锵悦耳的妙语仍在自己耳边回响。他将杯子里的啤酒一口干了。

  “我并不指望你能了解我,”他回答说。“你们美国人只有冷冰冰的理解力,只可能持批评的态度,就像埃默森之流一样。何谓批评?批评纯粹是破坏性的。任何人都会破坏,但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建设。你是个书呆子,我亲爱的老兄。重要的问题在于建设:我是富有建设性的;我是个诗人。”

  〔注①:十九世纪美国散文作家、诗人。〕

  维克斯注视着海沃德,目光中似乎既带着严肃的神色,同时又露出明朗的笑意。

  “我想,要是你不见怪的话,我得说,你有点醉了。”

  “没有的事,”海沃德兴致勃勃地回答说。“这点酒算得了什么,我照样可以在辩论中压垮您老兄的。得啦,我已经对您开诚布公了。现在您得说说您自己的宗教信仰啰。”

  维克斯把头一侧,看上去活像只停歇在栖木上的麻雀。

  “这问题我一直琢磨了好多年。我想我是个唯一神教派教徒。”

  〔注①:基督教的一个教派,认为上帝不是三位一体,而只有一位。〕

  “那就是个非国教派教徒啰,”菲利普说。

  他想象不出他们俩为什么同时哑然失笑:海沃德纵声狂笑,而维克斯则滑稽地抿抿嘴格格傻笑。

  “在英国,非国教派教徒都算不上是绅士,对吗?”维克斯问。

  “嗯,如果您要我直言相告,我得说是的,”菲利普颇为生气地回答说。

  他讨厌他们笑他,可他们偏偏又笑了起来。

  “那就请您告诉我,何谓绅士?”

  “哟,我说不上来,反正这一点尽人皆知。”

  “您是个绅士吗?”

  在这个问题上,菲利普从未有过半点儿怀疑,不过,他知道这种事儿是不该由本人来表白的。

  “假如有那么个人在您面前大言不惭自称是绅士,那您完全有把握此人决非是个绅士!”菲利普顶撞了一句。

  “那我算得上绅士吗?”

  不会说假话的菲利普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他生来很讲礼貌。

  “喔,您不一样,”他说,“您是美国人嘛。”

  “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只有英国人才算得上是绅士啰,”维克斯神情严肃地说。

  菲利普没有反驳。

  “是不是请您再稍微讲得具体些?”维克斯问。

  菲利普红了脸,不过他一冒火,也就顾不得会不会当众出洋相了。

  “我可以给你讲得非常具体。”他想起他大伯曾讲过:要花上三代人的心血才能造就一个绅士。常言道,猪耳朵成不了绸线袋,就是这么个意思。“首先,他必须是绅士的儿子,在公学里念过书,而且还上过牛津或者剑桥。”

  “这么说,念过爱丁堡大学还不行啰?”维克斯问。

  “他得像绅士那样讲英语,他的穿戴恰到好处,无可挑剔。要是他本人是绅士,那他任何时候都能判断别人是不是绅士。”

  菲利普越往下说,越觉得自己的论点站不住脚。不过这本是不言而喻的:所谓“绅士”,就是他说的那么个意思,他所认识的人里面也全都是这么说的。

  “我明白了,我显然算不上个绅士,”维克斯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说自己是非国教派教徒,你竟会那么感到意外。”

  “我不太清楚唯一神教派教徒究竟是怎么回事,”菲利普说。

  维克斯又怪里怪气地把头一歪,你简直以为他当真要像麻雀那样吱吱啁啾呢。

  “对于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来说,凡是世人相信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极其真诚地不予相信,而对凡是自己不甚了然的事物,都深信不疑。”

  “不明白您干嘛要取笑我,”菲利普说。“我是真心想要知道吶。”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没在取笑您。我是经过多年的惨淡经营,经过多年呕心沥血、绞尽脑汁的钻研,才下了个那样的定义。”

  当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告辞时,维克斯递给菲利普一本薄薄的平装书。

  “我想您现在看法文书没问题了吧。不知这本书会不会使你感兴趣。”

  菲利普向他道了谢,接过书,一看书名,原来是勒南写的《耶稣传》。

  〔注①:十九世纪,法国历史学家、散文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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