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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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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特布瑞希特-罗特霍尔兹博士是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一位热心的崇拜者,如果他想为思特里克兰德涂脂抹粉本来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但他的目光敏锐,一眼就望穿了隐含在一些天真无邪的行为下的可鄙的动机。他既是一个艺术研究者,又是一个心理——病理学家。他对一个人的潜意识了如指掌。没有哪个探索心灵秘密的人能够象他那样透过普通事物看到更深邃的意义。探索心灵秘密的人能够看到不好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心理病理学家却看到了根本不能表达的事物。我们看到这位学识渊深的作家如何热衷于搜寻出每一件使这位英雄人物丢脸的细节琐事,真是令人拍案叫绝。每当他列举出主人公一件冷酷无情或者卑鄙自私的例证,他的心就对他更增加一分同情。在他寻找到主人公某件为人遗忘的轶事用来嘲弄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牧帅的一片孝心时,他就象宗教法庭的法官审判异教徒那样乐得心花怒放。他写这篇文章的那种认真勤奋劲儿也着实令人吃惊。没有哪件细小的事情被他漏掉,如果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有一笔洗衣账没有付清,这件事一定会被详细记录下来;如果他欠人家一笔借款没有偿还,这笔债务的每一个细节也绝对不会遗漏;这一点读者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二】 关于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文章既已写了这么多,看来我似乎没有必要再多费笔墨了。为画家树碑立传归根结底还是他的作品。当然喏,我比大多数人对他更为熟悉;我第一次和他会面远在他改行学画以前。在他落魄巴黎的一段坎坷困顿的日子里,我经常和他见面。但如果不是战争的动乱使我有机会踏上塔希提岛的话,我是不会把我的一些回忆写在纸上的。众所周知,他正是在塔希提度过生命中最后几年;我在那里遇见不少熟悉他的人。我发现对他悲剧的一生中人们最不清晰的一段日子,我恰好可以投掷一道亮光。如果那些相信思特里克兰德伟大的人看法正确的话,与他有过亲身接触的人对他的追述便很难说是多余的了。如果有人同埃尔·格列柯象我同思特里克兰德那样熟稔,为了读到他写的格列柯回忆录,有什么代价我们不肯付呢? 但是我并不想以这些事为自己辩解。我不记得是谁曾经建议过,为了使灵魂宁静,一个人每天要做两件他不喜欢的事。说这句话的人是个聪明人,我也一直在一丝不苟地按照这条格言行事:因为我每天早上都起床,每天也都上床睡觉。但是我这个人生来还有苦行主义的性格,我还一直叫我的肉体每个星期经受一次更大的磨难。《泰晤士报》的文学增刊我一期也没有漏掉。想到有那么多书被辛勤地写出来,作者看著书籍出版,抱着那么殷切的希望,等待着这些书又是什么样的命运,这真是一种有益身心的修养。一本书要能从这汪洋大海中挣扎出来希望是多么渺茫啊!即使获得成功,那成功又是多么瞬息即逝的事啊!天晓得,作者为他一本书花费了多少心血,经受多少磨折,尝尽了多少辛酸,只为了给偶然读到这本书的人几小时的休憩,帮助他驱除一下旅途中的疲劳。如果我能根据书评下断语的话,很多书是作者呕心沥血的结晶,作者为它绞尽了脑汁,有的甚至是孜孜终生的成果。我从这件事取得的教训是,作者应该从写作的乐趣中,从郁积在他心头的思想的发泄中取得写书的酬报;对于其他一切都不应该介意,作品成功或失败,受到称誉或是诋毁,他都应该淡然处之。 战争来了,战争也带来了新的生活态度。年轻人求助于我们老一代人过去不了解的一些神祇,已经看得出继我们之后而来的人要向哪个方向活动了。年轻的一代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吵吵嚷嚷,早已经不再叩击门扉了。他们已经闯进房子里来,坐到我们的宝座上,空中早已充满了他们喧闹的喊叫声。老一代的人有的也模仿年轻人的滑稽动作,努力叫自己相信他们的日子还没有过去;这些人同那些最活跃的年轻人比赛喉咙,但是他们发出的呐喊听起来却那么空洞,他们有如一些可怜的浪荡女人,虽然年华已过,却仍然希望靠涂脂抹粉,靠轻狂浮荡来恢复青春的幻影。聪明一点儿的则摆出一副端庄文雅的姿态。他们的莞尔微笑中流露着一种宽容的讥诮。他们记起了自己当初也曾经把一代高踞宝座的人践踏在脚下,也正是这样大喊大叫、傲慢不逊;他们预见到这些高举火把的勇士们有朝一日同样也要让位于他人。谁说的话也不能算最后拍板。当尼尼微城昌盛一时、名震遐迩的时候,新福音书已经老旧了。说这些豪言壮语的人可能还觉得他们在说一些前人未曾道过的真理,但是实际上连他们说话的腔调前人也已经用过一百次,而且丝毫也没有变化。钟摆摆过来又荡过去,这一旅程永远反复循环。 有时候一个人早已活过了他享有一定地位的时期,进入了一个他感到陌生的新世纪,这时候人们便会看到人间喜剧中一幅最奇特的景象。譬如说,今天还有谁想得到乔治·克莱布①呢?在他生活的那一时代,他是享有盛名的,当时所有的人一致承认他是个伟大的天才,这在今天更趋复杂的现代生活中是很罕见的事了。他写诗的技巧是从亚历山大·蒲柏②派那里学习来的,他用押韵的对句写了很多说教的故事。后来爆发了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诗人们唱起新的诗歌来。克莱布先生继续写他的押韵对句的道德诗,我想他一定读过那些年轻人写的风靡一时的新诗,而且我还想象他一定认为这些诗不堪卒读。当然,大多数新诗确实是这样子的。但是象济慈同华兹华斯写的颂歌,柯勒律治的一两首诗,雪莱的更多的几首,确实发现了前人未曾探索过的广阔精神领域。克莱布先生已经陈腐过时了,但是克莱布先生还是孜孜不倦地继续写他的押韵对句诗。我也断断续续读了一些我们这一时代的年轻人的诗作,他们当中可能有一位更炽情的济慈或者更一尘不染的雪莱,而且已经发表了世界将长久记忆的诗章,这我说不定。我赞赏他们的优美词句——尽管他们还年轻,却已才华横溢,因此如果仅仅说他们很有希望,就显得荒唐可笑了——,我惊叹他们精巧的文体;但是虽然他们用词丰富(从他们的语汇看,倒仿佛这些人躺在摇篮里就已经翻读过罗杰特的《词汇宝库》了),却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新鲜东西。在我看来,他们知道的太多,感觉过于肤浅;对于他们拍我肩膀的那股亲热劲儿同闯进我怀抱时的那种感情,我实在受不了。我觉得他们的热情似乎没有血色,他们的梦想也有些平淡。我不喜欢他们。我已经是过时的老古董了。我仍然要写押韵对句的道德故事。但是如果我对自己写作除了自娱以外还抱有其它目的,我就是个双料的傻瓜了。 ①乔治·克莱布(1754—1832),英国诗人。 ②亚历山大·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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