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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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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想说,热气腾腾和美味可口的咖啡带来了温暖,使我们五位朋友中的一位引出了一场较高层次的谈话。但我们这么说还不准确,因为这场谈话其实只是纳夫塔的独白,他在别人说过几句话后就一个人包揽下来——那是一种以相当特别而又有失身份的方式进行的独白。因为前耶酥会教士只是亲切地对着汉斯·卡斯托普说话,完全没有去理会塞特姆布里尼和其他两位先生。塞特姆布里尼坐在他的对面,背对着他。 要说出他即兴谈话的题目是很困难的,汉斯·卡斯托普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表示在听他的谈话。其实,即兴谈话并没有具体对象,只是脑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东拉西扯,根本目的在于证明精神生活现象的多义性,证明彩虹般的大自然以及从中得出的伟大概念在斗争上的无能,要人注意地球上的绝对事物是以怎样一种闪光的外衣出现的。 充其量人们只能把他的谈话确定在“自由”这个题目上,他对此又是按照混乱的含义处理的,其中讲到了浪漫主义和十九世纪初期这个欧洲运动迷人的双重含义。只要它们没有融合成一个更高的概念,反革命和革命的概念就几乎被这个运动所扼杀。因为要把革命者的概念只和进步及顺利兴起的启蒙运动结合在一起,那当然是极端可笑的。欧洲的浪漫主义首先是一个自由运动:反古典主义的,反迂腐的,目标是反对旧法国的情趣,反对理智的旧学派,理智的卫护者把这嘲讽为戴上了假发套和扑了粉的脑袋。 纳夫塔谈到了自由战争,谈到了费希特的热情,谈到了那场轰轰烈烈的反对一个专制暴君的民族革命起义——可惜那是革命起义,也就是说,它体现了革命的自由思想。它真有趣:人们大声唱歌,挥动拳头,要摧毁革命的暴君,有利于反革命的控制,还说是为自由而这么做的。 这时,年轻的听者看到了内部和外部自由的区别或对立——同时看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即那种压迫与一个民族的荣誉是……哎,哎,是很难相容的。 其实,自由也许更多是一个浪漫主义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启蒙的概念。因为他认为人类的发展本能和狂热地强调自我与浪漫主义是相同的。个人主义的自由要求产生了历史浪漫主义的民族文化。这个文化是好战的,博爱的自由主义称它是黑暗的,虽说它到处鼓吹的同样是个人主义,只是略有不同罢了。个人主义是中世纪的浪漫主义,它深信个体和宇宙的无限重要,由此产生了灵魂不朽的学说、地心说和占星术。另一方面,个人主义又是一个自由化的人本主义问题,它具有无政府状态的倾向,至少是想保护可爱的个人,使它不致成为大众的牺牲品。这就是个人主义,这一种和那一种个人主义,是某方面的一个词。 可是,我们必须承认,对自由的激情造就了最反对自由的敌人,造就了和进步作斗争的睿智骑士。他们大逆不道,要摧毁一切。纳夫塔举出阿恩德,他诅咒工业化主义和美化贵族阶级,又举出格雷斯,他极端憎恨“基督教的神秘主义”。难道神秘主义与自由就毫无关系吗?难道它不是反经验哲学、反教条主义、反教士的?诚然,人们不是自动在等级制度中看到一个自由政权的,是它终止了不受约束的等级制度。但起源于中世纪的神秘主义证明了作为宗教改革前驱者具有自由的性质——宗教改革……嘿嘿……它本身又是自由和倒退回中世纪的混合物…… 路德的行为……啊呀,它有一个长处,即以最令人信服的鲜明形象证明行为本身和行为成问题的性质。纳夫塔谈话的对象是否知道那是一种什么行为呢?举例说,这种行为就是德国大学生社团成员桑德谋杀枢密顾问科策布厄。是什么使年轻的桑德胆敢说“拿起武器”这样的犯罪话?当然是自由的鼓舞。不过,要是仔细想想,其实并不如此,而是道德狂热和憎恨非民族的伤风败俗行为。因为科策布厄重又为俄国效劳,为神圣同盟效劳。于是,桑德也许是为自由刺了一刀——根据桑德的亲密朋友中有耶酥会教士这个情况,它又颇令人难以置信。简言之,不管是什么行为,无论如何它是一种明明白白的坏手段,也无助于消除精神方面的问题。 “请允许我冒昧动问,您是否打算尽快中止您的责难?” 塞特姆布里尼的发问相当尖锐。他坐在那里,用手指像擂鼓似的敲打着桌面,这已足够令人难堪了。他的忍耐到了极点。他的身子坐得比笔直还要笔直,脸色苍白。他虽坐着,却是脚趾踮地,以致只有大腿还靠着坐椅,乌黑的目光逼视着敌人。后者佯装惊讶地朝他转过身来。 “您想说什么?”纳夫塔反问说…… “我想说,”意大利人吞吞吐吐道,“——我是说,我决心阻止您长时间地用表里不一的话语非难一位赤手空拳的青年!” “老兄,我要求您去关心关心自己说的话吧!” “没有必要,老兄。我了解自己说的话。我的话与事实完全相符,分毫不错。我要说,您是在从精神上迷惑和欺骗一个本已思想动摇的青年。您这种瓦解道德力量的做法是无耻之尤,用话语加以鞭笞犹嫌严厉不足……” 塞特姆布里尼说到“无耻之尤”时,手掌猛击桌面,把他的椅子往后面一推,终于完全站直了身子——这对其他人是个信号,他们也刷地全都站了起来。其他桌子上的人颇感兴趣地朝这边看着。其实也仅有一张桌子的人在注意地向这边看。因为从瑞士过来的客人们早已离开了这里,只有荷兰人吃惊地偷听着这边正在发生的舌战。 此刻,他们全都身子笔直地站在我们桌旁:汉斯·卡斯托普和两个对手。站在他们对面的是费尔格和魏萨尔。五个人全都脸色苍白,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嘴巴在抽搐。难道那三个非当事人就不想作些调解工作?譬如,说上句把笑话缓和一下紧张气氛,或是通过某种劝说使情况重新好转。他们没有这么做,没有作这种努力。是内心情况阻止了他们这么做。他们站在那里,全身在颤抖,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 就连安东·卡尔洛维奇也是这样。他曾公开宣称绝对不喜欢高声,一开始就完全放弃对这场争吵的影响作出估计——他还深信,这里已不顾一切地拉开了阵势,即使自己牵连进去也不采取任何行动,还是让事情自由地发展为好。他那善良的小胡子激烈地上下移动起来。 餐厅内一片寂静,听得见纳夫塔的牙齿咬得咯咯响。对汉斯·卡斯托普来说,它与维德曼头发根根直立的经历十分相似。他曾想过,“牙齿咬得咯咯响”那不过是一句习语,实际上是不会发生的,此刻却在静谧中真的听到了纳夫塔牙齿咬得咯咯响,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恼人的和离奇的响声,表明是在竭力抑止某种可怕情绪的发作,因为他没有大声叫喊,而只是气喘吁吁地冷笑着低声说: “无耻之尤?鞭笞?是道德之驴用它的角顶人了吗?我们文明的教育保护权竟是那样的赤裸裸吗?我把这称之为头一顶成就——我要蔑视地补充说一句,那是轻易取得的。因为像这样温和的嘲弄已足以把清醒的道德感觉搞得发起火来!接下来还会有文章哩,老兄!有鞭笞,还有这个鞭笞。我希望,您的文明原则不会妨碍您知道这对我是有失体统的。否则,我会被迫采取手段检验您的这些原则——” 塞特姆布里尼只是耸耸肩膀,让他继续说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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