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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如同今年的无数日子那样,塞特姆布里尼用一双悲伤的黑眼睛仔细地看着他。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您是着了迷。”他说,“看来,我不必在这里为我的担心寻找安慰,也不必为折磨我的内心矛盾寻找良药。”

  “矛盾?”汉斯·卡斯托普重复了一声,又摆起来……

  “世界形势把我搞糊涂了,”这位共济会成员说,“巴尔干同盟即将出笼,工程师。我所获得的消息都表明了这一点。俄国正在积极筹划,同盟的矛头是指向奥匈帝国的。不摧毁奥匈帝国就谈不上实现俄国纲领的目的。您理解我的疑虑吗?我非常憎恨维也纳,这您是知道的。可是,难道为此我就应该用我的心灵去支持沙皇的暴政吗?这个专制暴政正在我们这块高贵的大陆上点燃战火。另一方面,我国偶尔和奥地利在外交上的合作行动又使我好似受了污辱。这是道义的问题,它们——”

  “七和四,”汉斯·卡斯托普说,“八和三,杰克,皇后,国王。真了不起。是您给我送来了运气,塞特姆布里尼先生。”

  意大利人顿时语塞。汉斯·卡斯托普感觉到了他那双黑眼睛的目光——理智和道德的目光——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其时,他继续摆弄了一会儿纸牌,然后才手托面颊,像调皮男孩那样装出一副执拗和清白无辜的神情,举目去看站在他面前的导师。

  “您的眼睛,”后者说,“完全徒劳地试图掩饰您知道周围发生的情况。”

  “但愿我知道就好了。”汉斯·卡斯托普傲慢地回答说。塞特姆布里尼随即离他而去。——继而,这位孤独的被遗弃者当然还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一只手撑着头,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旁,不再继续用纸牌算命。他陷入了沉思,内心对自己所处世界那种令人担心和不妙的形势深感恐惧,对恶魔和猴神的狞笑深感恐惧。他发觉世界陷入了一个惶恐而又放纵的统治者之手,其名字就叫“伟大的冷漠”。

  一个糟糕的、不祥的名字,完全适合于引起莫名的恐慌。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那里,用手心擦擦自己的前额和心区。他很害怕。他觉得仿佛“这一切”都不会有好结果,仿佛结果只会是一场灾难,一场驯服大自然的愤怒,一场雷暴雨天气和席卷一切的风暴。它会粉碎世界的魔力,使生命避过“死点”,为“酸黄瓜时代”制造可怕的末日。我们已经说过,他真想逃走。——幸运的是疗养院当局有一只前面提到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会从他的表情上看出来,以新的、卓有成效的设想安排他的消遣活动。

  它以学生社团成员的声调解释说,它正在追踪汉斯·卡斯托普体温不稳定的真正原因。按照他的科学说法,那是不难掌握的。康复,即正式出院回到平原去,突然间似乎已为期不远了。年轻人伸出手臂抽血时,各式各样的感觉一齐袭来。他心跳得非常厉害。他眨眨眼睛,脸色略带苍白,欣赏着自己生命液汁美丽的红宝石颜色。它在不断上升,灌满了整个玻璃试管。宫廷顾问由克洛可夫斯基大夫和一个温顺的护士作他的助手,作了一个意义深远的小手术。此后过了好多天,汉斯·卡斯托普总在思考一个问题:除他之外,抽出的血液将会怎样经受住科学目光的考验。

  当然还不可能有什么结果,贝伦斯开头这么说。可惜还没有产生什么结果,他后来这么说。但在翌日早上进餐时,他朝汉斯·卡斯托普走去。汉斯·卡斯托普这时正好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首就坐,那是他伟大的亲密朋友以前坐的位子。贝伦斯用套语作过问候后对他说,经过认真培养,链球菌已经得到了证实,可靠性的问题就要看中毒现象可否归结于肯定存在的初期肺结核或是出现的少量链球菌了。他——贝伦斯——必须对此事作更精确和更长时间的观察,培养尚未成熟。——他给年轻人看了“实验室”里的链球菌:一种红色的血冻胶,可以看到其中小小的灰白点,那就是链球菌(每只驴子都有链球菌和结核。要是没有这些症状,也就不用再去重视这个诊断了)。

  除他以外,汉斯·卡斯托普凝结的心房血液在科学的目光下继续经受着考验。次日早上,宫廷顾问作过套语式的问候后,激动地报告说:

  不只一种培养基,而是所有的培养基后来都生长出了球菌,而且数量很多。还不知道是否全是链球菌。但中毒现象很有可能是由此产生——自然还不能知道,其中有多少应算作无疑是存在的和没有完全治愈的肺结核。可以作何结论吗?采用一种抗菌疗法!预计效果吗?异常良好——

  何况不用做任何冒险的试验,绝不会有什么坏作用。因为这时已从汉斯·卡斯托普自己的血液里提取出了血清,打针就不会把致病物质输入健康的肌体。最坏的情况是打针不起作用,零效果——不过,是否可以把病员仍须留在这里视为一个糟糕的情况呢?不,汉斯·卡斯托普不想离开这里。尽管他认为疗养是可笑的和不光彩的,但他还是乐意接受治疗。他觉得,细菌接种培养本身是一种十分可悲的转向,是一种从我到我的近亲暴行,其本质是不会有效果和希望的。他对疑难病的固执性就是这样判断的。仅仅在没有效果这一点上——这一点当然是完全有理的。转向治疗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它有时似乎毫无作用——肯定是基于错误的认识——有时似乎又有作用,后来证实也是错误的认识。其效果等于零,既没有说出它的名字,也没有明确宣布。治疗活动陷于搁浅。

  汉斯·卡斯托普重又用纸牌算起命来——面对那个恶魔,它放肆地操纵着他的感情,使他面临一场可怕的结局。

  洪亮悦耳的音调“山庄”疗养院拯救了我们多年的牌迷朋友,把他引进了另一种高尚的、虽说本质上是十分奇特的热情。那是何等样的成就和引导?我们满怀对这件事的隐秘兴趣和加以忠实报导的好奇心,打算逐一细细道来。

  事关交谊大厅添置娱乐器具一事。“山庄”疗养院院方出于一贯的关心,研究决定花上一大笔钱——我们不想计算其数额,但不得不说这个值得称赞的机构的最高领导相当慷慨——用以购置一个娱乐器具。那是一种富有意义的立体西洋镜式玩意儿,望远镜式的万花筒,还是电影摄影机的透镜?又是又不是。因为第一,它不是光学器具。有一天晚上,人们突然拍起手来,一部分人把手举到头顶上,另一部分把身子俯到膝盖前面,发现放在钢琴室内的是一台声学器具。其次,就其等级、质量和价值来说,光学器具的魅力远不能与这个声学器具相比。它不是孩子们玩的、单调的骗人玩意儿。大家对那类东西已经碗腻了,最多玩上三个星期,就再也不愿去碰它了。它是一种奔腾不息的富饶之角,那是一种愉快而又令人心情沉重的艺术享受。它是一驾乐器,一驾留声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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