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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如果我说到‘链球菌’,”贝伦斯又接着说,“您当然不必去想那种众所周知的严重疾病。我说的这些小东西是否已在您身上安家落户,一定要通过细菌验血才能证实。但是,您的高烧是否由此引起——如果说确有链球菌的话——还要从我们输入链球菌苗发生的作用来作出判断。这就是出路,亲爱的朋友。如前所说,我向您保证决不存在任何意外的情况。虽说结核病旷日持久,但这种疾病今天已能很快地治愈。如果您愿意打针治疗的话,六周后就完全健康了。您认为怎样?老贝伦斯不是还在他的岗位上吗,嘿嘿?”

  “暂时还只是一个假设。”汉斯·卡斯托普有气无力地说。

  “一个有根有据的假设!一个极有成果的假设!”宫廷顾问说,“您一定会看到,如果我们人工培养出了球菌,会有怎样的成果。我们明天下午就给您验血,卡斯托普。我们会按照国家医疗手术的严格规则把针头伸进血管,这是一种自我乐趣,仅此就能给身躯和心灵大有裨益的效果……”

  汉斯·卡斯托普表示愿意接受这项试验,热诚感谢对他的关心。他把头歪向肩膀,目送宫廷顾问两手像划船似的离去。主任医师的谈话切中要害。拉达曼提斯相当正确地解释了这位“山庄”客人的表现和情绪。

  他的新方案确定了——显然是这样确定的,完全隐瞒了他的意图——攻克最近在这位客人身上发现的死点。这从刚才他的面部表情看得出来,使人清楚地想起了已故的约阿希姆同样的表情,那时我正在酝酿某些任性的和固执的决定。

  有许多话可说。不仅是他自己——汉斯·卡斯托普——觉得到达了这样的死点,而且对他说来,仿佛它与世界、与一切、与“全体”有着这样的特殊关系,或者说,他在这里很难区分出特殊和一般。从他与那个大人物的联系奇特地终止以来,从由这个终止给大楼带来了多种变化以来,从克拉芙迪娅·舒夏特新近离开高山这个小圈子以来——根据尊重感情的考虑,他和她主人这个还活着的亲密朋友的告别蒙上了一层伟大无能的悲剧色彩——从这个大转变以来,汉斯·卡斯托普觉得似乎对世界和生活没有把握了;仿佛正处于一种特殊情况,不断变坏,令人担心;仿佛有个恶魔执掌了权利,它糟糕而愚蠢,虽然它早已具有相当大的影响,此刻却狂妄地公开宣布它的统治权,给人以神秘莫测的恐惧,产生悲观的想法——这个恶魔的名字就叫冷漠。

  人们一定会评论说,叙述人是言过其实,凭空想象,把冷漠这个名字和恶魔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赋予它以神秘的恐怖作用。可是,我们并没有胡言乱语,而是完全符合我们的谦逊主人公的个人经历,我们自然不是通过检查的方式了解到的。它全然证明了冷漠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获得这样的品性和注入这样的感情。汉斯·卡斯托普环顾四周……他看见的只是可怕的、恶毒的东西。他知道他看见了什么:没有时间的生活,无忧无虑而又毫无希望的生活,停滞的、忙碌的放荡生活,死的生活。

  终生忙忙碌碌,各种形式的活动接踵而来,有时,其中的某项活动会变成疯狂的时兴热情,偏激程度远胜于一切。当时,“山庄”世界内对照相的偏爱就起过重要的作用。已经有过两次了——谁要在这个“山庄”住上很长时间,就会经历到这类时疫病周期性的复发——这方面的激情成了周复一周、月复一月的普遍性的愚蠢,致使全体病人都卷了进去。

  谁要是没有被人拍过照,他肯定是个皱着眉头俯身顶在胸前照相机上的人。然后,便是在餐桌上没完没了地传递照片。突然间,自己冲洗胶卷成了一项光荣的事情。现有,供使用的暗室已远远满足不了需求,人们便把房间里的窗户和阳台门挂上黑色帘布,在红色灯光下忙碌地摆弄着化学冲洗液,直到失了火,“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那个保加利亚大学生差点被烧成灰烬。疗养院当局为此发布了禁令。不久,人们觉得这种普通的照片不过瘾了。顷刻间又兴起了闪光灯照片和卢米埃尔兄弟的彩色照相术。人们兴高采烈地欣赏着照片,镁光灯把照片上的人拍摄得非常清晰,一个个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前方,苍白的脸色显得十分呆板,仿佛是直挺挺地坐在那里睁开眼睛的死尸和被杀害者。汉斯·卡斯托普保留了一张用厚纸板镶边的玻璃底片,只要把它举到灯光处,就能看到他坐在施托尔太太和莱薇小姐中间;施托尔太太穿了一件天蓝色套衫,莱薇小姐穿的是鲜红色套衫。他的脸色显得深暗,背景是森林草地,位于浅黄色的奶油花丛中,别人给他在纽扣洞里插了一朵黄花,鲜艳夺目。

  再就是集邮的事。通常只是个别人的爱好,那时竟成了普遍性的狂热活动。人人贴邮票,买卖邮票,交换邮票。订了多种集邮杂志,保持着和国内外专业商店、专业协会及个人集邮爱好者的通信往来,搜集到大量的珍贵邮票,甚至闹到大楼里无法容纳更多的人来这个豪华的疗养院住上几个月或是几年时间。

  这项狂热活动一直延续到另一件胡闹行为压倒一切为止。那时,大量储存和不停地吃各种各样的巧克力糖成风。大家的嘴吃得成了褐色,“山庄”厨房供应的美味佳肴无人想吃,挑剔不已。因为胃里装满了奶油巧克力、侯爵朱古巧克力和金斑舌形巧克力,把胃口搞坏了。

  疗养院最高当局在一次狂欢节晚上倡导了一种闭着眼睛画小猪的活动,以后便成了传统,发展成了画几何图的耐心练习。当时,“山庄”的客人把全部精力投入这项活动,连濒死者的最后思想和余力也不例外。有几个星期之久,整个大楼里画满了乱七八糟的小猪形象,全由八个以上大大小小的圆圈和许多相互交叉的三角形构成。当时的任务是要手臂悬空一口气画成形象不同的平面图,最终的目的是要蒙上眼睛也能画出来。——后来,很少有人再去顾及那些微小的美中不足之处,因为只有检查官帕拉范特做得到,他获得了具有敏锐感觉力的美誉。

  我们知道他热衷于数学。我们是从宫廷顾问那里了解到的,也知道这种热情的神圣动力。我们听说过赞扬其镇静和钝化肉刺的作用,看见过它一般的交替过程,最近也许还让人看到了某些规章制度的失效。这些规章制度的内容是:隔断所有的阳台过道,改由经过高不及阳台栏杆的乳白色玻璃隔墙,穿过夜间由浴室管理员在亲切的会心微笑下锁上的小门。自此以后,游廊上方的二楼房间就十分热闹,人们从那里攀上阳台栏杆,越过突出的玻璃屋顶,不用通过小门就能从一个小房间走到另一个小房间。可是,由于检查官的原因,根本用不着实行严格的纪律。

  埃及女人法特玛对帕拉范特的严重引诱现象早已过去,她是最后一个给他造成生理麻烦的女人。从此他以加倍的热情投入了明眸女神的怀抱。

  宫廷顾问非常了解它在道德方面的安抚力量。他日日夜夜思索着那个问题,对此付出了最大的耐心和运动员的顽强精神。这个可怜的坏蛋极力从事的其实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那时,他不断延长休假,很有完全休息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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