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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


  “昨晚我们是够狼狈的——”他说,“不,请原谅——既糟糕又狼狈!可您还——好,不再这么干了——尤其是在我这个年龄对我是有危险的——我的孩子。”他温存而又果断地向突然从小会客室那里走来的舒夏特夫人转过去,“——一切都很好,但我要对你再说一遍,小心为妙。别人一定要阻止我——”他说这些话时,表情和声音几乎有一种类似国王要爆发狂怒的架势。可以想象得出将到来的是一种怎样的坏天气。真要有人去劝他停止喝酒,就会领略到他的蛮横粗暴,遭到他的无理责备。伟大人物也许都是这样的。他的女旅伴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向站起身的汉斯·卡斯托普问好。——顺便提一下,她没有和他握手,只是嫣然一笑,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谈吧”,“只是不要”中断和佩佩尔科恩先生的交谈……她在房间里忙碌着,一会儿走到这里,一会儿走到那里,指使宫廷仆从把咖啡具撤去。她出去了片刻,不久又穿着软底鞋走了回来,站在那里不时加入他们的谈话,或者——如果我们把汉斯·卡斯托普不十分肯定的印象说出来的话——也是为了监视监视。理所当然是如此!她结识了这样一个具有很高地位的大人物,才得以和他重返“山庄”。这个在此地等了很长时间的男人,现在却向大人物表现出男子汉对男子汉的歉疚和敬意,而她呢也只好以“继续谈吧”和“只是不要”的示意表示她的不安和焦虑。汉斯·卡斯托普对此一边微笑,一边向膝盖俯身下去,以掩饰自己的笑容,内心感到无比高兴。

  佩佩尔科恩从床头柜上拿起酒瓶,给他斟了一杯葡萄酒。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荷兰人这一举动的含义是:此刻最好再把昨天夜里中止的继续下去。那种烈性酒和苏打水具有相同的作用。他举杯和汉斯·卡斯托普对饮。后者一边喝酒,一边注视着他,看着那只满是老人斑的、矛尖似的指挥者大手,手腕处被羊毛衫的纽扣绷得紧紧的,看着他把酒杯举得高高的,两片宽大而撕裂的嘴唇咬住酒杯的边沿,把酒往上下蠕动的人工咽喉或是死人咽喉里灌进去。后来他们还谈了床头柜上那种褐色浆液的药物。在舒夏特夫人的提醒下,佩佩尔科恩从她手上喝了满满一汤匙——那是一种退热药,实际上就是奎宁。佩佩尔科恩给他的客人也尝了一点儿,让他也亲身体验一下这种药剂既苦又涩的特别味道,还说了许多赞扬奎宁的话,又说它对身体大有裨益,不仅能杀死病细胞,对热量中心产生有益的影响,而且还被认为是滋补药,又说它可以降低蛋白质的代谢,增进营养状况。一句话,它是一种真正的清凉饮料,一种出色的强壮剂、清醒剂、兴奋剂——同样也是一种麻醉剂。他一边像昨天那样用手指和脑袋开着玩笑,一边说:“不过,人们也容易喝醉或是留下什么后遗症。”他说这话时重又活像一个手舞足蹈的异教祭师。

  是的,一种多好的植物,金鸡纳树皮!再说,它还不到三百年,就为我们地球上的药理学赢得了顾客;过后不到一百年,化学发现了生物碱,令道德家可以安慰的是继而又发现了奎宁——发现了,还作了一定程度的分析,因为至今还不能说对其化学成分有了相当好的了解,或者说已能进行人工制造。化学不能这么声称。我们的药物学没有因其获得的认识而骄傲自负,胡乱吹嘘,这是好的。因为对它来说,有些东西如奎宁那样情况很好。它知道这个或那个的原动力及材料的作用,但要轮到具体说明这些作用时,常会使化学陷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年轻人若要去查看毒物学——查看一下关于所谓制约毒剂作用的基本特性,就会发现谁都没有给他作出详细的说明。例如,对蛇毒的问题就了解甚少,只知道这种动物性毒汁属于蛋白化合物之列,含有多种蛋白体,但它的这些明确的——也是完全不明确的——成分具有非常好的作用,如加入血液循环,产生的效果常令人惊讶不已,因为人们习惯于认为蛋白体和毒汁是互不相容的。佩佩尔科恩的脑袋靠在直立的枕头上,射出惨白的目光,额上皱纹清晰可见,举起矛尖似的手指以及由食指和大拇指勾起的圆圈。他说,就物质世界而言,这些物质的情况是所有的生与死都突然与它们有关:一切都是大麦茶,同时又是毒汁。药物学和毒物学成了一回事。人们用毒汁治愈疾病,成了生命的载体,在一定情况下却又只需稍稍抽搐一下,瞬息之间就会把人杀死。

  他在谈论大麦茶和毒汁的关系时,语气恳切而又不同寻常。汉斯·卡斯托普侧着脑袋倾听,不住地点头,却很少注意那些话的含义,他似乎更注意默默地了解他这个人物的作用。说到底,它也和蛇毒的作用一样令人费解。佩佩尔科恩说,生命力,世界的一切都是物质——其他东西都是受制约的。奎宁也是一种治病的毒汁,尤其具有强身的作用。只要服下四克奎宁,就会使人耳聋,使人眩晕,使人呼吸急促,如同阿托品那样使人视力模糊,如同酒类那样使人迷糊。奎宁厂的所有工人眼睛都有炎症,嘴唇肿胀,深受皮肤斑疹之苦。接着,他又开始讲述金鸡宁和金鸡纳树,讲述安第斯山的原始森林,说金鸡纳树生长在山上三千米高的地方,后来这种金鸡纳树皮作为“救命树”传到了西班牙——南美洲的土人早就知道它的效力。他描述荷兰政府在爪哇岛上的巨大的金鸡纳树种植园,每年从那里用船运往阿姆斯特丹和伦敦的浅红色桂皮似的金鸡纳树皮卷达几百万磅……至于树皮,是本本植物的树皮组织,从表皮到形成层——佩佩尔科恩说,它们全身都有用,几乎全都具有特别活跃的品性,好的品性和坏的品性——有色民族的制药学远胜于我们这里的人。在新几内亚东部几个岛上的年轻人制成了一种爱情的魔药,用的是一种树皮,可能就是毒汁树,和爪哇岛上的毒汁树一样会分泌出毒雾,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据说它能使人畜中毒,昏迷不醒。他们用这种树的树皮磨成粉末,和椰子果的切片掺和在一起,把这种混合物卷在一片树叶里,用水烧煮,然后将这种混合物的水汁喷到正在睡眠的不易接近的女人脸上,她就会主动向那个喷射水汁的人求爱。有时是树根皮,它含有类似马来群岛上的攀缘植物马钱子的毒汁,土著人给它掺入蛇毒,做成桑拉沙,是一种可以进入血管的毒剂,例如通过箭头,会造成立即死亡,但谁也无法对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解释清楚到底怎么会这样。

  只有一点是清楚的,桑拉沙在活跃性方面与马钱子十分相似……此刻,佩佩尔科恩在床上已完全坐直了,那只颤抖着的指挥者大手不时把酒杯送到他撕裂的嘴唇处,像干渴似的喝上一大口。他讲述到了科罗曼德海岸的马钱子树,从它橙黄的浆果里——即马钱子——可以提取大量的生物碱,或称士的宁——这时,他的声音变成了悄悄的耳语,前额上的线条皱纹拉得更高——他讲到了这种树的灰白色树枝,异乎寻常的硕大树叶和黄绿色花朵,使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眼前呈现的那棵树不但阴森可怖,而且歇斯底里般的五彩斑斓。总而言之,让他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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