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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我认识了人的肉和血;我把普希毕斯拉夫·希培的铅笔还给了有病的克拉芙迪娅·舒夏特。可是谁认识肉体,认识生命,他也就认识死。不过,这并非全部——多半还只是个开端,如果从教育的角度看问题的话。还必须加上另外的一半,相对的一半。要知道,一切对疾病和死亡的兴趣,不过是对生命的兴趣的一种表现方式而已,正如人道主义的医学科学所证明的那样。这种学科总在彬彬有礼地用拉丁文谈论生命及其病患,仅仅是那个巨大而急迫的问题的一方面;我现在要直呼其名,怀着无比的好感和同情:那就是生活的问题儿童的问题,就是人和人的地位与尊严问题……我对此懂得不少,从此地山上的人那儿学到了许多。我从平原被赶上高山,可怜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从我的圆柱脚下,我这会儿挺不坏地看见了全貌……我梦见人的地位,梦见他们那个明达知礼、互敬互爱的群体,但在这个群体背后的神庙中,却演着吃小孩的可怕一幕。他们,太阳的孩子们,在静静地观看那可怕的情景时,相互还会一样地文质彬彬。殷勤友善么?他们要是能这样,那可真叫风雅、大度!我从心眼儿里同情他们,而不同情纳夫塔,也不同情塞特姆布里尼,他们俩都是空谈家。一个放荡而邪恶,一个只会吹理性的小号角,还自以为用目光能镇住疯子,真叫人倒胃口。说来说去,不过是庸人哲学,纯粹的道德说教,非宗教思想。同样,我对纳夫塔,对他的宗教,也不怀好感;他的宗教只是把上帝与魔鬼、善与恶搅混成一个大杂烩,正好让个人一头栽进去,以达到神秘地沉沦在一般之中的目的。这两位教育家!他们的争论和矛盾本身也不过是个大杂烩,是一片乱糟糟的厮杀声,谁只要脑子稍稍自由一点,心灵稍稍虔诚一点,就不至于被蒙蔽。谈什么贵族化问题!什么高贵不高贵!什么死与生,疾病与健康,精神与自然!难道它们是矛盾?我要问:难道它们是问题?不,这不成问题。还有高贵不高贵也不成问题。死必然寓于生之中,没有必然的死也便没有生;主的人的地位正处于中央、处于混乱与理性之间,正像他的国度也处于神秘的集团与不稳定的个体之间。从我的圆柱下看去,情形就是这样。

  处在这个地位上,他应该彬彬有礼,自己对自己表现得友善谦恭——因为只有他是高贵的,而非矛盾冲突。人应主宰矛盾冲突,而不是相反。

  也就是说,人比矛盾冲突更加高贵,比死也更高贵,对于死来说太高贵了——这便是他头脑的自由思想;比生更高贵,对于生太高贵了——这便是心灵的虔诚信仰。这就是我作的诗,一首关于人的梦幻之诗。我愿意铭记着它。我愿意做个善良人。我不容许死亡统治我的思想!因为善良与仁爱存在于我的思想中,不存在于任何其他地方。死是巨大的威力。

  人摘下帽子对它表示敬畏,然后便踮起脚尖擦过它身边,继续前进。死戴着往昔的庄严领圈,人们为了对它表示敬意,也穿着黑色的丧衣。理性在它面前显得一副蠢相,因为理性仅仅是道德,死却是自由、混乱、无定形和欲。欲,我的梦说,不是爱。死与爱——这是差劲儿的一对儿,乏味儿的一对儿,很不和谐的一对儿!爱是死的对头,只有爱,而非理性,能战胜死。还有形式,也只产生于爱与善:一个明智友善的团体,一个美好的人类之国的形式和礼仪——在静观着人肉宴时也不改变。

  啊,我就这么清楚地梦见了,就这么很好地‘执了政’!我要铭记着它。

  我要在心中对死保持忠诚,然而又牢记不忘:对死和往昔的忠诚只会造成邪恶、淫欲和对人类的敌视,要是任凭它支配我们的思想和‘执政’的话。为了善和爱的缘故,人不应让死主宰和支配自己的思想。到这儿我该醒了……因为我的梦已做完,已到达目的地。我早就在寻找这个词:

  到达目的地,在希培出现的地方,在我的阳台上,在随便哪儿。也是为了寻找这个目的地,我身不由己来到了风雪山野中。现在我找到了它。

  我的梦将它再清楚不过地铭刻在我心中,我将永远牢记。是的,我欢欣鼓舞,热血沸腾。我的心有力地跳着,我知道为什么。它这样跳不仅仅出于身体的原因,不像尸体还会长指甲似的;它跳得更富人情味,更多是因为心灵幸福的缘故。心灵的幸福是一种佳酿——我梦里的词儿——

  比波尔多葡萄酒和英国啤酒都醇美,像爱和生命一般流贯我周身的血管,使我猛然从睡梦里苏醒过来。我自然知道得很清楚,我年轻的生命在睡梦中处于极度的危险……醒一醒,醒一醒!睁开眼睛!在雪地里,是你的脚,是你的腿!将它们收拢,站直!快瞧——天气好了!”

  要想从缠绕着他、压迫着他的睡梦的绳索中挣脱,实在是艰难;然而,他知道如何去获取更为强大的动力。汉斯·卡斯托普用一个胳膊肘撑住墙壁,勇敢地并拢膝头,然后猛地一挺身,人终于站直了。他用穿着滑雪板的脚踏踏雪,用手臂拍打拍打腰,摆动几下肩膀,同时努力睁大眼睛激动地上下左右四处瞧。他发现在头顶稀薄的青灰色云朵之间,现出了一片片淡蓝色的天空,云朵慢慢地飘动,一钩镰刀样的新月已升起在天边。四野光线朦胧。风暴住了,雪也停了。对面,脊背上长着枞树的山岩已完全看得清楚,显得十分宁静。它的下半截阴影笼罩,上半截却沐浴在柔和的玫瑰色光线中。怎么回事?世界怎么样了?已经是早晨?难道他在雪地里呆了一整夜,却没有像书里讲的那样冻死吗?手脚也没完全失去知觉,在他踏、摆、拍的时候,也没有哪儿咔嚓一声折断。

  他一边继续加紧活动肢体,一边动脑筋,极力要想出个究竟。耳朵、指尖和脚趾头确实麻木了,不过仅此而已,跟冬天夜间在阳台上静卧时差不多。他终于把表掏了出来。还在走。没有像他晚上忘记上发条常常免不了的那样停掉。还不到五点——远远没到五点。差十二三分钟。好奇怪啊!可能吗,他在这儿的雪地里才呆了十分钟多一点儿,却梦见了那么多幸福的和可怕的景象,走完了那么一条大胆离奇的思路。与此同时,那六角形的怪物却消失得无形无踪,快得就跟它来的时候一样?真算他有运气,感谢上帝,现在他好回家啦。多亏他的梦和胡思乱想出现过两次转折,使他惊醒过来:第一次是因为恐惧,第二次是因为兴奋。看起来,生活待自己这个迷了路的问题儿童可不薄……

  但是不管怎么样,是清晨也罢,是下午也罢——毫无疑问仍然是傍晚时分——反正,无论是天气还是他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再有什么妨碍汉斯·卡斯托普赶快回家去了。他呢,也毫不迟疑,以最快的速度即选择直线朝疗养院所在的山谷滑去,赶到那儿时已经亮灯了。虽然在途中,雪地反映着残余的天光,也足够为他照明了。他从林牧场边上的布莱门比尔插下去,五点半到了“村”里,在香料铺存好器材,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库房小阁楼上歇口气,让他知道汉斯·卡斯托普已经遭遇过暴风雪了。人文主义作家惊诧莫名,胳膊往头顶上一甩,狠狠骂起他不该如此轻率冒险。他立刻点燃酒精炉,为精疲力竭的小伙子煮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尽管喝了咖啡,汉斯·卡斯托普还是马上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一小时后,他又置身于“山庄”高度文明的氛围中,非常适意。晚餐桌上,他胃口大开。他在梦中见到的情景,已经淡漠。他有过的种种思考,当天晚上他觉得已不再那么合乎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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