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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一位将颈后的头发特别富于魅力地在头上挽成髻子的少女,坐在一旁吹奏牧笛伴舞;她眼睛不看手指,而望着她的女友。舞女们长裙飘飘,或笑盈盈地舒展着双臂独舞,或耳鬓厮磨,成对成双,舞步蹁跹。坐在她们背后吹牧笛的少女白皙而苗条,由于手臂弯着,侧面看上去较丰满。

  另一些女友或坐着,或相互搂着站在一起,边看边轻声交谈。还有一伙青年男子在练习射箭。汉斯·卡斯托普心中油然生起幸福、快慰的感情,他看见年长者如何指导初学的小毛头张弓、搭箭,和他们一块儿瞄准目标,如何笑呵呵地去扶持被弓的反弹力弄得站立不稳的晚生学子,而在前一个瞬间,箭矢已嗖的一声射出去了。还有些人在钓鱼。他们有的趴在岸边的石板上,一条小腿在空中晃来晃去,让鱼线垂在海水中,歪着脑袋,悠悠闲闲地与旁边的钓友搭话;这一位呢,则仰着身子坐着,将钓饵甩得老远。还有一些人在干活儿,正拉的拉、顶的顶、推的推,把一艘船舷高高的带桅杆的大船送下海去。孩子们在防浪木中间跑跳着,欢呼着。一个少妇摊开四肢仰卧在沙滩上,眼睛望着脑后方,一只手撩开胸前的花衣服,一只手去抓头顶上带叶的果子;那是一个健壮男人伸长胳膊悬在她头上逗她的,叫她可望而不可及。人们或倚靠在岩隙缝中;或迟疑着是不是下海游泳,用手臂交叉抱着自己的肩,伸出脚尖去试水温。成对的情侣漫步海滩,男的把嘴凑到女的耳朵边上,悄悄说着情话。

  白毛长长的羊群在石坡上跳来跳去。年轻牧人一手叉腰,一手扶着牧杖站在高处。他生有一头棕色鬈发,戴着一顶后面的边子卷起来的小毡帽。

  “真太美啦!”汉斯·卡斯托普打心眼儿里发出赞叹,“看着就叫人高兴,令人心折!多么漂亮、健康、聪明、幸福啊,他们!是的,不只是体格健美,也生性聪敏,和蔼可亲。这就是使我感到、使我入迷的原因:作为他们人格基础的精神和感官,我想讲,在他们身上是紧密联系、和谐一致的!”他指的是这些太阳的孩子在交往中表现的殷勤和蔼,以及很有分寸地彼此关怀照顾:他们相互敬重,只是以微笑掩饰着使这一情感藏而不露,但又因人人心性相通、思想一致而使你时时处处都体会得到。他们行事端庄、严肃,但寓庄于谐,所表现出来的仅仅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乐观、机敏的虔诚精神——虽然并非一点不重礼仪形式。例如,在那边一块长着苔藓的圆石板上,坐着一位穿褐色衣裙的女子,一位敞开前襟在奶孩子的年轻的母亲。每一个打她跟前经过的人,都以一种特定的方式向她致意,集中地表现了人们通常只是以含蓄的沉默清楚流露出来的所有感情:小伙子们面向年轻的母亲,文质彬彬地、迅速地把双臂在胸前抱成个十字,微笑着点点头;姑娘们朝着她微微屈一屈膝,就像她们在教堂里从祭坛前经过时那样子,只不过同时还快活而又亲切地不住点头,在谦卑礼貌之中融汇着和悦的友情。再说那位母亲,她一边用食指按压乳房,让她的宝贝儿吮得更舒服,一边和蔼地抬起头来,面带笑容,以目光向招呼她的人答礼——这情景使汉斯·卡斯托普心里充满了惊叹。他怎么看也看不够,只是纳闷地问自己,人家允不允许他这样做;他,一个卑劣、丑陋、穿着一双破靴子的外来者,这么偷窥阳光之国富于德行的幸福,是不是罪大恶极、该当受罚呢?

  看来不必担心。就在他坐的地方下面,有一位美少年,浓密的鬈发从额前梳向一边,双臂抱在胸前,离开了同伴呆在一旁,既不显得悲哀也不显得孤傲,而是随便自然地独自呆着罢了。这位少年发现了汉斯·卡斯托普,从下边仰望着他,目光在窥视者与海滩的人群之间来回移动,想看他究竟在偷看什么。可突然,少年的目光越过他头顶,射向了他背后的远方,同时从他那俊美、刚毅却又稚气未脱的脸上,那人人皆有的、和蔼有礼的笑容也遽然消失——是的,他连眉毛也没皱一皱,脸色便严肃得跟石头刻的一样;他毫无表情,思想深不可测,样子冷漠得跟死人一样,令刚刚定下心来的汉斯·卡斯托普大惊失色,心里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他也扭回头一看……他身后耸立着粗大的圆柱,没有基座,只立在长长的圆筒形石墩子上,接缝里已长出苔藓——是一座神庙大门的门柱,汉斯·卡斯托普正坐在门内中央的石阶上。他心情沉重地站起来,从侧面走下石阶,进入深深的门道,穿过门道之后又走在一条花砖铺成的路上,很快站在了一座新的拱门前。穿过拱门,神庙便赫然出现在眼前,庞大雄伟,已风吹雨打成了灰绿色。门前有很陡的台阶,宽宽的门楣是雕花柱冠,柱冠下才是下粗上细的圆柱,在圆柱的接缝处不时地突出来一个开了槽的圆盘。吃力地连脚带手地爬着,由于心里憋得慌而连声叹息着,汉斯·卡斯托普总算登上了高高的台阶,进了庙堂内如林的圆柱之中。庙堂很深,他在里边转来转去,就像在灰暗的海岸边的榉树林间一样;他故意避免走到中央去,可终于他还是回到中间,在圆柱退开的地方发现了一座雕像。那是在一个基座上用石头刻成的两尊女像,看样子系一母一女:母亲坐着,端庄、慈祥、神圣,只是双眉流露着哀愁,目光茫然失神,内穿短袖束腰的绉纱长袍,外边罩着件短上衣,在波纹般卷曲的发结上披着条纱巾;女儿站着,被母亲慈爱地搂在怀中,脸庞圆圆的,焕发着青春,臂膀和手全都隐没在外套的皱褶里。

  端详着这座雕像,汉斯·卡斯托普的内心更感沉重,更充满了忧惧和不祥的预感。他几乎不敢,却又忍不住绕到雕像背后,继续向排列在两侧的圆柱走去,不想蓦然站在了正殿敞开着的铁门前;往门里一瞅,可怜的青年惊得膝盖差不多软了。只见两个半裸体的灰色女人,头发一股一股地披着,乳房跟妖精似的吊在胸前,单单乳头就有一指长,在殿内悠悠忽忽的灯盏间干着极其丑恶可怕的勾当。她们正用一个盆子接着,在那儿撕扯一个小孩,一声不吭地疯狂地用手撕着扯着——汉斯·卡斯托普看见柔软的金黄色头发上血糊糊的——然后一块一声地吞食,只听见酥脆的小骨头在她们嘴里咔咔直响,鲜血便从她们凶恶的唇间滴落下来。汉斯·卡斯托普感到一阵寒栗,人完全傻了。他想用手抹抹眼睛,手却抬不起来。他想逃跑,腿也迈不开。这当口,她们没停止干自己可怕的勾当,可眼睛却看见了他,冲他挥动着血淋淋的拳头,对他发出詈骂,虽然没有声音,却极尽鄙俗污秽之能事,而且用的是汉斯·卡斯托普家乡的民间土话。他感到异常恶心,从未有过的恶心。他绝望地挣扎着,想要逃开——就这样,他似乎一只肩膀靠在背后的圆柱上,耳中还嗡嗡响着女妖们无声的詈骂,身上还感到阵阵寒栗,却发现自己原来仍旧倚着仓房站在风雪里,脑袋耷拉在一边胳膊上,绑着滑雪板的腿向前伸得老远。

  不过,他还不是真正完全苏醒。他眯缝着眼,心里因摆脱了那两个可怕的女人而感到轻松,可是却不十分清楚——虽然很重要——他究竟是靠着一根神庙的圆柱呢,还是靠着仓房的墙壁。在一定程度上,他继续在做梦——不是以生动的形象,而是以思维,但并不因此就不那么惊险离奇、紊乱无序。

  “我想,我是在做梦吧,”他自言自语地喃喃着,“梦得美妙极了,可怕极了。从根本上讲,我一直清楚这是个梦,一切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那树木繁茂的园子和滋润的空气,以及接下去的美好景象与可怕情景,我几乎全都预先知道。可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想出这些,使自己感到幸福,感到恐怖呢?我从哪儿弄来那迷人的海湾,还有那由一个美少年的目光引导我走进去的神庙群呢?我想说,一个人不单单靠自己的心灵做梦,也代替匿名的集体做梦,只不过以个人的方式。你只是那巨大心灵的一个微小分子,它通过你做梦,以你的方式,梦见一些它永远悄悄在梦想着的事物——梦见它的青春,它的希望,它的幸福,它的安宁……它的人肉宴。眼下我倚靠着自己的圆柱,头脑里实际还留着我的梦的残余,留着对人肉宴的冰冷的恐惧,以及对先前美景的由衷的喜悦——为那光明人类的幸福和高尚情操而感到的喜悦。这是属于我的,我坚持认为,我有不可剥夺的权利靠在这儿,做这样的梦。我从此地山上的人们那里知道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及理性的东西。我跟着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在极其危险的崇山峻岭中转来转去。我了解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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