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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逻辑上的尴尬……为了打圆场,汉斯·卡斯托普便自作主张,好像引导谈话的方向是他的职司所在,提出了死刑问题来讨论。刑讯尽管废除了,法官仍然自有一套办法叫被告服输认罪。但死刑看来将永垂不朽,不可缺少。最文明开化的那些民族仍坚持保留着它。法国人企图以放逐取而代之,得到了惨痛的教训。当局干脆不知道除了砍掉他们的脑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有效地处治那些“人形动物”。

  他们不是“人形动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纠正说;那是些人,跟他,工程师,以及发言者本身一样的人——只是这些人意志薄弱,成了不健全的社会的牺牲品。他讲到一个重罪犯人,一个杀死多人的凶手,属于检查官们在最后的公诉状中习惯地称之为“兽性的”或“人形禽兽”一类。这个人却在牢房的四壁写满了诗句,而且写得很不坏;这些诗句——比起他的检查官们偶尔心血来潮的创作来,不知要好多少倍。

  这说明文艺是件有点特殊的事,纳夫塔反驳道。除去这点,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讲的情况毫无任何意义。

  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估计对了,纳夫塔先生赞成保留死刑。在他看来,纳夫塔跟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样也是革命者,只不过是保守意义上的革命者,保守的革命者。

  塞特姆布里尼自信地微微一笑说,世界将会认真对待这种反人道的革命。纳夫塔先生在对文艺表示过怀疑之后,该坦率地谈谈他这革命是连最可鄙的反人道手段也不怕采用的吧。用这样的极端主义,不可能争取到追求光明的青年。一个以在所有文明国家取缔死刑为目标的国家联盟不久前刚刚成立。他塞特姆布里尼有幸也是该联盟成员。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会址尚待确定;不过人类可以相信,届时大会的发言者都会有足够的论据武装自己!他当即便引了几条论据,诸如误判误杀的可能性总是存在,永远也不应放弃犯人会改恶从善的希望,等等。他甚而至于引经据典,论证一个国家若不是旨在炫示暴力,而是着眼于使人变得高贵善良的话,那就不该以恶对恶。他先从科学的决定论出发抨击了“罪”的概念,然后否定了“惩罚”这个概念的合理性。

  紧接着,“追求光明的青年”看见,纳夫塔如何一条一条地扭断塞特姆布里尼的论据的脖子。他嘲笑这位人道主义朋友对鲜血的恐惧和对生命的尊重,认为对个体生命的尊重只属于那些最平静无风的资产阶级时代,而在感情稍稍激动的情况下一旦有某种超出“安全”考虑的考虑,也就是非个人的和超个人的思想起了作用——这本是唯一符合人类尊严,在更高的意义上讲因而也是正常的状态——那就任何时候都不但会毫不犹豫地为更高的思想牺牲个体生命,而且还将要求个人志愿地为这种思想铤而走险。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仁慈嘛,他说,只会导致生命失去一切沉重的和严峻的因素,只会阉割生命,连他那所谓科学的决定论也只能起这样的作用。可真实的情况是,“罪”这个概念并未因为有了决定论而被取消,相反倒增加了分量,并且变得更令人不寒而栗。

  说得不坏。他是不是要求社会的不幸牺牲者老老实实地感觉自己有罪,相信自己走上刑场并非无辜呢?

  不错。罪犯自然会全身心渗透着犯罪意识。因为罪犯就是罪犯,不可能也愿意成为别样的人;而这正是罪恶的本性。纳夫塔先生将罪恶与功勋的概念从经验范畴提升到了形而上的范畴。他说,在行为和行动中自然是前定的因素起决定作用,无所谓自由可言,但存在中显然有自由。

  人正好是他想要成为的那个样子,而且至死不会改变;他正是“为他的生”而乐于杀人,因此也就以他的生命作为偿还,这并不过分。他希望死,因为他已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最大的满足?

  最大的。

  大伙儿全都无言以对。汉斯·卡斯托普轻声咳嗽两声。魏萨尔把下巴撇到一边。费尔格先生连声叹息。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温文尔雅地指出:

  “大家看见了,有人就是这样拿他个人的情况去推论世人。请问,您能从杀人中得到满足吧?”

  “这与您毫不相干。不过,我真要这么干了,我将当面嗤笑那个无知的人道主义者,他竟愿意喂我豆子汤直至我死。让杀人者比被杀者活得更久,这毫无意义。他们两人分享和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将他们俩联系在一起;换一种类似的情况,两人还一样,只不过一个忍耐,另一个行动罢了。他们俩应该走到一起去。”

  塞特姆布里尼冷漠地承认,他缺少理解这种死亡与凶杀的神秘主义的器官,也不稀罕有这样的器官。他毫不怀疑纳夫塔先生的神学天才——在这方面他无疑望尘莫及,不过却声明自己并不羡慕。一种无法克服的洁癖,使他远远避开刚才探索真理的青年所说的那种敬重苦难的环境。在那儿,显然不只对肉体的苦难是如此,对灵魂的也一样,简单地讲,德行、理性、健康都一钱不值,相反罪孽和疾病倒荣耀无比。

  纳夫塔证实,德行和健康确实不是虔诚的状态。如果弄清楚了信仰与理性和道德根本没任何关系,他说,那就收获不小。须知,他补充说,信仰与生活毫无牵连。生活所依赖的条件和基础,一部分属于认识的范畴,一部分属于道德的范畴。前者系时间、空间和目的,后者指伦理和理性。所有这一切对于信仰来说不只是异己的和无意义的,而且是敌对的;须知正是它们构成了生命存在,构成了所谓健康,也就是市民的本性和庸俗平凡。而信仰世界,肯定是其绝对的反面,而且是绝对天才的反面。说到天才,他纳夫塔也不想完全否认天才在生活领域中存在的可能。有一种乐天知命的资产者,他们气魄宏大的市侩之风,他们出类拔萃的庸人习气,不可否认,也值得受到我等尊重。因为我们发现,他们那么倒背着手,挺胸凸肚,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活脱脱成了无信仰的化身。

  汉斯·卡斯托普像位教书先生似的举起食指。他说,他原本哪一方面都不想开罪;不过这儿显然谈到了进步,谈到了人类的进步,也就是在一定意义上谈到了有教养的西方的政治、共和制度和文明。对此他认为,生活与信仰之间的差异抑或如纳夫塔先生可能想说的矛盾,都可以归究到时间与永恒的矛盾上去。因为进步只存在于时间之中;在永恒里不存在进步,也不存在政治和辩论。在永恒里,人可以闭着眼睛不动脑筋,一切全凭上帝安排。这就是信仰和道德的区分,说得笼统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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